同日而語,之二

2020/07/13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Owen Gent
關於那張生日會的舊照片,文森並沒有印象。
「我才剛滿三歲吧。哭泣和睡眠的年齡層。」他捏著照片一角,在心中細細放大影像的局部。「這個蛋糕看起來好難吃。」他最後結論。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蛋糕表面的鮮奶油像凝固的浪,或者無數遊客踩過的沙灘。我指著艾米,問文森記不記得她。他想了很久,才說:
「很模糊。媽不在家的時候,都是她照顧我,但她經常不肯理我,無論我是餓了在哭,還是跌倒。她也沒有教我怎麼唸她的名字。」文森暫停,彷彿試圖把封存已久的話語鬆開。「也有一些好玩時候,她會帶我看天台上的鴿子,以及動畫片。母親離婚時帶走了那台電視機,就是現在家裡這台。」
我思量了一會兒,才慢慢把問題攤平:「媽後來有跟你說過,他們是怎麼分開的嗎?」
文森聳聳肩。「互看對方不順眼吧。這是很尋常的事情,雖然導火線或許還是媽外遇了。」
我想起母親說過,艾米比他們更早離開了那個家,我不明白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時間感太薄弱了,但我記得她走前曾經發生一些事情:我受了傷住到醫院裡,入睡之際,我看見爸媽在走廊上大吵。」
我問:「感覺很痛嗎?」然而下一秒,文森已經失去知覺了。
或許等他醒來,艾米就走了。照片上依然透露著懸而未解的謎面,像是文森當時的嘴唇上並沒有傷口,意味著那是後天造成的,但他卻似乎從未深究過這個斧鑿般的疤痕是怎麼來的 ── 彷彿第一次照鏡子時就刻意避免去弄清楚。或許他認為,因為過於久遠而不記得恐怖的回憶是件幸事。而我發現,我總是無法丈量身邊每一個人的心思尺度,這讓我感到圍牆苔蘚般的灰心和疏離。
飯後,文森繼續待在廚房裡切完剩下的洋蔥絲,母親在沙發上打著瞌睡。她總是這麼沉默,讓室內的空氣、兒時的回憶以極緩慢的速度流淌。因為和她長久相處,我成長為一個習慣自己慢慢想著事情的人。並不一定考慮什麼嚴肅問題,只是描繪著一個場景,從各種角度著手,編演在這個時態下可能產生的敘事。
有一次在學校的午休時間,我幻想著一個裝著魚屍的、泡水的後車廂,在濱海高速公路上翻覆,一隻海鷗因此撿到一頓免費午餐。海鷗 ── 我轉向海鷗的座位,她不在那兒,於是我走出教室,看見她踩上通往頂樓的台階,猶豫了一陣子,又筆直倒退回來。我立刻假裝在洗手台前面洗手,一邊望著遠方旋轉著灑水器的草皮。冰涼水霧散開的瞬間形狀,讓我想起雲裡的螺旋槳。然後我重新想像一台單人飛機在亂流裡跌撞,引擎燒壞了,駕駛員決定背著降落傘逃生,他一躍而下 ──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關掉我的水龍頭。是海鷗,真稀奇。
「恍神別浪費水。」她說。
我表情抱歉地甩乾雙手,看著海鷗細小精緻的嘴唇。「昨天回家路上,我在巷口看見一隻企鵝,長得很像你。」她說。
我不解地點點頭,「那大概不是我,我不知道你的路線。」
海鷗無所謂地嘆了口氣。「你知道企鵝的潛泳速度其實非常快嗎?牠們的羽毛會散出氣泡作為部分推動力,最快可以和你在陸地上騎機車一樣。我看過一個生態紀錄片,一群企鵝站在浪潮洶湧危險的巨大礁岩上,隨時都有可能被沖走甚至擊碎骨骼。然而牠們跳上岸邊的動作依然是這麼平穩優雅,像在玩某種輕鬆的遊戲。」
我沒有看過企鵝跳上岸邊的模樣,然而我會在冷風中騎車。或許曾有一瞬,我和企鵝感受過相同的阻力與自由奔馳的喜悅?海鷗盯著我,彷彿看透我的想法似的,她說:「但這個世界的現實是,不繼續游泳的話,就會滅頂呢。」
我把海鷗的話想了很久,可能太久了,讓我在鏡子裡的神情都疑似黑白起來。此時此刻,我在餐桌上倒出鸚鵡飼料,一顆顆排成線狀,讓冰水邊走邊吃。那點點米色讓我想起艾米針織衫上的扣子。我撫著冰水的羽毛,瞥見艾米從她房間走出來,轉進廚房。我想她大概是去裝水喝,但好一陣子她都沒再出現,直到和文森的對話低聲傳出。好奇心驅使下,我讓冰水停在手指過去看看。
文森依然在切洋蔥,他們沒看見我。「……所以你現在不怕刀了。」艾米這麼說。文森好像嘗試反駁,然而終究一聲不吭。我困惑起來,這兩個人在聊什麼?艾米伸出右手,指著自己下唇的中心說:「你知道你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嗎?」文森停下刀子,困獸似的凍結了姿勢,幾秒鐘後,才再度切起絲來,直到整顆洋蔥消失不見。他不想聽,我看得出來。但他到底不想聽什麼呢?文森側過身拿玻璃盒,發現我站在那兒,於是艾米也轉了過來。
「我來給冰水倒冰水喝。」我緊急編了個謊,抬抬鸚鵡,牠歪起腦袋。艾米不說話了,轉向流理槽揉揉眼睛 ── 大概是洋蔥的關係,然後走出廚房。
剩下文森靜靜收拾東西,我本來忍著別試探他什麼的,結果他忽然告訴我:「明年畢業後我就要搬出去住了。」
我看著他的臉像筆記本撕下的一張素描。「你要去哪裡?」我問。
「還不確定,最好是個吵鬧擁擠的城市,氣候炎熱,離家遙遠。這裡的一切都太樸素了,你不認為嗎?」
當然。我卻以為他是其中的最樸素。「你要一個人走嗎?」我沒問他,因為我知道是的,他會一個人走。就像薩利注定一個人被留下來。我走向艾米的房間,她坐在床墊上看書。
「你想不想聽音樂?」我提議。她說好。我拿了我的小音響過來,調低音量播放我近期才更新的歌單,其中也有第一次與艾米通信時她提到的那個樂團的專輯。
「你找來聽了?」艾米注意到。
「是啊,我很喜歡。」那音樂裡有一種衝突美感,如一場滾燙的驟雨落在蜿蜒冰河。我們聽著直到深夜,不再交談。她偶爾閉上眼睛,或者把頭髮塞到耳朵後面。我向她道晚安,她忽然微笑起來。
「我爸以前也和我道晚安。他會說:祝你好夢。但我十一歲以前根本沒有做過什麼好夢,這句話就淪為某種詛咒。」
我站在門口,默默想像。「或許只是因為那些夢裡沒有音樂。」我說。她搖搖頭,看著我,但不是否定的意思。
早上天色陰涼,接近中午太陽才露臉。路面的風懶散下來,我載艾米前往薩利的家。她坐在門口穿靴子的時候,我看見她戴了耳環。那是一對好看的霧銀色垂墜耳環。想起她之前在信裡聊過遺失心愛耳環的事:一邊還在,另一邊卻怎麼也找不回來。她想有可能是為了趕上電車而奔過整個混亂廣場時弄掉的,「摔到地上,被車子壓碎,抹平,像那些路殺的鴿子。」
我駛出社區,穿過一條隧道和無數荒廢乾裂的空地,騎上略為崎嶇的產業道路。偶爾能見著一望無際的鄉野,高壓電塔站得遠遠的,一座連著一座,像蜘蛛紡出來的骨架。盡頭接上濱海公路,往北再走大約二十分鐘,應該就到了。沿途,艾米對我說,天氣真的如我所言變好了,看來這兒的十一月也不是預期中那麼殘酷。
「也快十二月了。」我說,「時好時壞吧,最冷的時候還沒到。」
短暫沉默,她舉起手指描著海平面,倒映在眼球上是一種絕對的直。
「上一次我見到你,是三月吧。」艾米的聲音雖然細微卻仍清楚,我想到那天我坐在後座哼歌,文森應該也一字不漏地都聽見了吧 ── 如果流暢的音樂和字句一樣可被分割的話。
「對,我看了一部難懂的電影。」我說。
艾米笑了,「你還看了我的打火機。我能問為什麼嗎?」
「之前我找到一張舊照片。」我思索著該怎麼說明。「裡面有你在轉打火機的樣子。」艾米沒有接話,於是我繼續說:「那是文森的三歲生日會拍的,我母親也在裡面。當然,定格照片看不出你的明確動作,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可以看見你在轉那個打火機。」
讓我覺得非常神秘的是,那陳舊的打火機到現在還留在薩利的家。除了顏色因為照片是黑白而無法對照以外,大小、樣式、紋理幾乎一模一樣。遇到追風少年的那天,我就找到了那台打火機,放在一個極普通的抽屜裡,與一疊圖畫草稿擺在一起。那些全是薩利的自畫像,以運筆躁鬱的原子筆所塗寫,但似乎只有這樣,找不到其他更完整的作品。我想那只是他打發時間的消遣,然而每一張都煞有其事地簽上了名,一個M ── 或者3,我不確定,在我看來,那就像一隻海鷗。打火機早已無法點火,但我之所以沒有帶走,是希望艾米可以親自找出來。
「打火機啊……」她安靜地說,「我在想,他可能自己旅行去什麼地方然後死掉了吧。」
我已經騎了超過半小時了,卻還是沒看見那條折往防風林的小徑和一棟白色公寓。「也許。不過警方認為自殺的人多半不會讓屋子就這麼亂成一團,而且附近一直沒有發現遺體的消息。」我說。
「我的意思不是自殺。」艾米說,「他可能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把自己弄丟了。」
我想了想,然後問:「你指的是平行時空之類的嗎?他瞬間移動?」
艾米不再出聲。於是我改了個問題:「你覺得通往另一個宇宙的入口長什麼樣子?我說的是另一種形式的世界,處於相反的象限,在那裡你會完全失去比較與對照目前世界的能力,一切失準。」
道路開始下坡,趨近海岸,看得見一道又一道浪跡。艾米重新伸出手指,彷彿那是數根琴弦,可以勾勒。
「按你這說法,具備這種能力的大概不是先知就是藝術家,專長是懂得使用抽象和隱喻的語言幻術。」她說,「我想像中的入口應該是一種漸層效果,像是水下,從透光區的盡頭來到無光帶那樣,並不是突然切掉電源那麼分明。忽明忽暗的,像現在這樣。」
我們擦傷般的影子掠過地面,偶爾陽光埋進雲朵,就變得淡淡的。
下一秒,我猛的煞車,因為一根貼著黑色圓點的電線杆突然出現在路邊。那是個非常奇怪的圓點,遠看像個異常漆黑的洞,湊近看才發現是扁平的貼紙。這是上次和文森來時我暗自記下的標點,表示這裡應該要打彎,如今卻不存在一個路口。
我向艾米解釋這個詭異的狀況。「我們可能迷路了。」我說。她建議我們把車停在前面的樹下,走下坡去找找看。不過放眼望去不見任何一棟公寓,有的只是綿延不絕的防風林,和零星幾間平房而已。
我隨艾米朝海岸前行,她的衣角在蒼白的叢草之間隱現,然後是遍地濃綠的藤蔓,爬在礫石灘的邊陲。天空浮滿如灰燼般糾結的雲朵,海風潮濕而涼爽,把浪吹得十分蓬鬆,落地的聲響卻更加劇烈。前端白色蜷曲的泡沫,在某些陽光直射的時刻,好像剛炸開的爆米花似的,冒著輕煙。
艾米在海灘上站了一會兒,我走過去,看見她的手裡又握著那把鑰匙,是剛到我家門口時握的那一把。
「這是開什麼東西的鑰匙呢?」我問。艾米盯著大浪不停捲走石頭,面無表情 ── 或許該稱為湖心式的表情。她把鑰匙交給我,背過風去逕自點了一根菸,我看著手裡的東西,並沒有想起什麼。
「這是從鳥屍潰爛的肚子裡撿到的喔。」她說,「或許是某人把鑰匙丟進海裡,在沉沒前的幾秒鐘,某隻鳥以為那反光是魚的鱗片,因此而死。」
「鑰匙永遠存在,那人卻和自己保證從此再也無法開啟或進入某個地方了。」
艾米像昨晚一樣慢慢吐出煙霧。「你不知道文森的臉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吧。就像你以為你母親是個極寡言的女人,就像我以為我的夢境有配樂。」她的耳環微微晃著,我喜歡它們晃起來的頻率。
「文森的嘴唇,是我割的,用廚房裡的菜刀。那個時候他甚至不太會走路,一不高興就哭得撕心裂肺,和他母親一樣。」
艾米描述的過往讓我驚訝而平靜 ── 意識持續處於分裂狀態,導致後來我們都忘了去尋找薩利的家。我們一直站在海邊。她盯著浪,我盯著湖心。
當年的母親是個活潑易怒的年輕女子,愛上薩利卻也很快對他厭倦。薩利是個寧可獨自待在房間的人,從不懂得恰當關懷他人,初始那安靜專注的美好,在婚姻生活裡變成了沉默的賭氣。全家待在一起的少數時光,總是母親的大量獨白,只為喚來薩利的回應,但無論他說了什麼似乎都錯得離譜,於是又輪到她指責、咒罵與自憐。在艾米看來,他們不僅是失和夫妻亦是失格的父母,他們從未花心思陪伴孩子,所有的力氣都浪費在給彼此設限,或者輪流離家出走。
然而母親是很疼愛文森的,那是她第一個孩子,若他嚎啕大哭,只有她能擺平,也只有抱在她懷裡時,他才會笑。文森的出生對她來說是一種綁架,同時是一種慰藉。文森三歲那年,家庭風暴愈趨致命,大人經常吵架,頻繁以外出工作為藉口,離去很長一段時間卻無法整理自身混亂。文森比嬰兒時期哭得更兇,伴隨母親偶爾的宣洩式尖叫。至於艾米,她總覺得自己的靈魂不斷倒退,快要在夾縫中崩潰。她希望他們全都閉嘴。瀕臨受夠的頂點時,她就把文森丟在家裡,一個人到街上快速地走,看三五成群的滑板小子在轉角撞上路燈。
某個暑假的明亮午後,大人不在家已經超過五日,艾米也已經懶得再動手準備幼兒食品給文森了。她聽見他哭所以離開,徒步走上公路去熟悉的小鎮晃晃,觀察掛著鈴鐺的木板門和精巧擺放各種手工皮鞋的櫥窗,累了就坐在廣場的椅子,視線追逐鴿群。傍晚準備回家之際,艾米經過一間咖啡店,門口的黑板寫著地下室即將放映某部電影,隨喜付費入場,她於是走了進去。那是一部氛圍靜謐而悠長的電影,對話稀疏,在場也沒有觀眾交談。艾米全然沉浸其中,她想:「要是能永遠生活在這裡就好了。」散場後已經很晚,她聽著黑暗的海潮聲走回家。
意外的是,屋內一片災難:餐桌被燒過似的,燻黑了天花板,到處碎玻璃渣,椅子翻倒,客廳的電話筒被摔在地上。母親坐在文森床邊,她發現艾米愣愣地站在房間門口時,帶著一把重新湧上的怒火站起,走出來,帶上門,很乾脆地打了她一巴掌。
艾米立刻逃跑,但母親把她扯回來,邊大吼著一些字句,完全失控地毆打她。文森配合著哭了起來,三人的激動情緒掙扎成一團破敗的火堆。原來文森在艾米不知去向的時候,獨自玩耍,用打火機點燃桌巾,差點把整棟公寓都燒了,也弄傷了自己,現在正發著高燒。
「我讓你顧好他,你不管,我讓你爸開車載我們去醫院,他不接電話!你和你爸一樣討厭。」母親忽然像個被打散的沙雕那樣坍塌下來,艾米趁機掙脫,躲進浴室,瞪著鏡子止不住地顫抖。浴缸裡浸著焦黑了大半的布料,她聽見母親仍倒在外面啜泣,那聲音卻和以往不一樣了,像是埋在枕頭裡似的,悶沉,且軟弱無力。
整個晚上艾米坐在冰涼的磁磚上,細心品嘗自身的痛苦與憤怒,彷彿一曲壯麗的未來式復仇記。將近凌晨,她走去廚房拿了把刀子,來到文森的床邊,盯著他安靜的睡臉好一陣子。那張臉象徵著過濾了種種徬徨與危機意識的睡 ── 才決定動手。她想,將來要把這件兇案和那部美好電影一起寫成一首長詩。
「可為什麼是嘴唇呢?」我看著艾米的側臉,問道:「為什麼特別是嘴唇呢?」
她忽然往前走了幾步,撿起一顆花紋特殊的礫石,放在手心拋接著。「或許我當時生氣到詛咒他這輩子哭笑不得吧。」她不看我。
我想著母親,想著也許我根本不曾認識她。並不是因為她轉變劇烈,而是可能 ── 我面對的完全是平行世界的虛構的她。艾米所說的一切,和我真實人生的關係,彷彿水面透光區與晦澀不明的海底。那結界模糊但確實存在,由我的誕生所劃定,也由無數次絕對的情感撕離,提供穿越的契機。就像一把宇宙尺度的刀子,切開蛋糕上最柔軟的奶油和得以訴說的記憶。然後蠟燭點燃,照見人們臉上寫著關於生死的隱喻。
艾米將那顆美麗的石頭扔進浪花裡,陽光又出現了,她的頭髮和衣襬飛往同一方向,像夏天的河。「後來我讀到一首情詩,它寫:『唇是那樣綿密的浪』。我想,海浪是不可能被傷害的,無論是撞到尖銳的礁岩或擱淺的鯨魚。」艾米說。
我點點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嘿,你談過戀愛嗎?」她突如其來地問。我抬起眼,察覺艾米的姿態變輕了。她的步伐和表情變得輕盈。我無法解釋,她好像瞬間從一片湖,變成雪花。
「沒有。」我照實回答。
她想了想,「海鷗呢?」
「連朋友都稱不上。」我忍住尷尬的笑。
艾米把雙手放進口袋裡,轉過來看著我。「我只是忽然想到,真正去愛的人,生活裡都是夢。如果你想在夢裡看到顏色,或許可以去談個戀愛。」
我沒告訴艾米,在她寫信建議我和海鷗說說話的隔天,我就起得特別早,去學校游泳池找她。空蕩的水域裡只有海鷗,早晨的冷光斜斜照入邊窗,將平穩的波浪反射在屋頂和牆壁上,視線所即是一片幽暗起伏的藍。海鷗的打水很輕,換氣很淺,游得卻非常迅速。我計算著她的往返次數,默念漫長數字,以為她將永無止境地游下去,卻在一個神祕時刻的來臨,她靠岸了,就在我面前,瞪著我,沒有說話。
「早安。」我和她打招呼。她沒理會我,逕自爬上岸,走到總共有三層高的跳水台旁,一步步往最高層走去。她原來有在練習跳水的嗎?我抬頭,看見她站在跳板的最前端,彷彿站在一座巨大的懸崖邊緣。我莫名地感到緊張,想出聲要她別動,但她是如此遙遠,我只能將自己的目光牢牢釘在她的臉上。
海鷗專注地呼吸著,望了望腳底水面,隨即調整為平視。然後她眼也不眨地跳下來了 ── 那個不到一秒的懸空,竟是如此輕省的存在。就像腐朽而斷裂的鞦韆,像掉在街上就此永別的耳環。海鷗濺起稀疏的水花,又浮上來,我鬆了口氣,然後不知怎地,心裡忽然一陣刺痛的難過。我奔進更衣室,在鏡子裡看見自己完整無缺的臉,不禁慌慌地掉下眼淚。
萬象依然寂靜,海鷗走進來。「早安,祖拉。」她對我說,彷彿隨意的問候,隨即沒入一道門鎖。
我匆忙把臉擦乾淨,聽見她叫我的名字,儘管她曾說,我很像她遇過的一隻企鵝。
回程路上,艾米在後座給我哼了一首歌。她說這是新寫的,我聽了幾遍,跟著歪斜地唱。她說明年想要組一個樂團,寫一些有歌詞的曲子。
「是我不懂的語言嗎?」我問。
「你會懂的。」艾米淡淡微笑。
我們即將告別海岸線。我望著浪頭如崖。
「聽說企鵝在海裡的游泳速度,和現在我們騎車一樣快喔。」
所以可能,非常可能,我們和南極海裡的一隻企鵝正等速並行,朝著相同的方位回家。十一月的陽光像往常那般忽明忽暗,日落以前,群鳥得以盡情盤旋,不去想降落。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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