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而語,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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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wen Gent
關於那張生日會的舊照片,文森並沒有印象。
「我才剛滿三歲吧。哭泣和睡眠的年齡層。」他捏著照片一角,在心中細細放大影像的局部。「這個蛋糕看起來好難吃。」他最後結論。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蛋糕表面的鮮奶油像凝固的浪,或者無數遊客踩過的沙灘。我指著艾米,問文森記不記得她。他想了很久,才說:
「很模糊。媽不在家的時候,都是她照顧我,但她經常不肯理我,無論我是餓了在哭,還是跌倒。她也沒有教我怎麼唸她的名字。」文森暫停,彷彿試圖把封存已久的話語鬆開。「也有一些好玩時候,她會帶我看天台上的鴿子,以及動畫片。母親離婚時帶走了那台電視機,就是現在家裡這台。」
我思量了一會兒,才慢慢把問題攤平:「媽後來有跟你說過,他們是怎麼分開的嗎?」
文森聳聳肩。「互看對方不順眼吧。這是很尋常的事情,雖然導火線或許還是媽外遇了。」
我想起母親說過,艾米比他們更早離開了那個家,我不明白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時間感太薄弱了,但我記得她走前曾經發生一些事情:我受了傷住到醫院裡,入睡之際,我看見爸媽在走廊上大吵。」
我問:「感覺很痛嗎?」然而下一秒,文森已經失去知覺了。
或許等他醒來,艾米就走了。照片上依然透露著懸而未解的謎面,像是文森當時的嘴唇上並沒有傷口,意味著那是後天造成的,但他卻似乎從未深究過這個斧鑿般的疤痕是怎麼來的 ── 彷彿第一次照鏡子時就刻意避免去弄清楚。或許他認為,因為過於久遠而不記得恐怖的回憶是件幸事。而我發現,我總是無法丈量身邊每一個人的心思尺度,這讓我感到圍牆苔蘚般的灰心和疏離。
飯後,文森繼續待在廚房裡切完剩下的洋蔥絲,母親在沙發上打著瞌睡。她總是這麼沉默,讓室內的空氣、兒時的回憶以極緩慢的速度流淌。因為和她長久相處,我成長為一個習慣自己慢慢想著事情的人。並不一定考慮什麼嚴肅問題,只是描繪著一個場景,從各種角度著手,編演在這個時態下可能產生的敘事。
有一次在學校的午休時間,我幻想著一個裝著魚屍的、泡水的後車廂,在濱海高速公路上翻覆,一隻海鷗因此撿到一頓免費午餐。海鷗 ── 我轉向海鷗的座位,她不在那兒,於是我走出教室,看見她踩上通往頂樓的台階,猶豫了一陣子,又筆直倒退回來。我立刻假裝在洗手台前面洗手,一邊望著遠方旋轉著灑水器的草皮。冰涼水霧散開的瞬間形狀,讓我想起雲裡的螺旋槳。然後我重新想像一台單人飛機在亂流裡跌撞,引擎燒壞了,駕駛員決定背著降落傘逃生,他一躍而下 ──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關掉我的水龍頭。是海鷗,真稀奇。
「恍神別浪費水。」她說。
我表情抱歉地甩乾雙手,看著海鷗細小精緻的嘴唇。「昨天回家路上,我在巷口看見一隻企鵝,長得很像你。」她說。
我不解地點點頭,「那大概不是我,我不知道你的路線。」
海鷗無所謂地嘆了口氣。「你知道企鵝的潛泳速度其實非常快嗎?牠們的羽毛會散出氣泡作為部分推動力,最快可以和你在陸地上騎機車一樣。我看過一個生態紀錄片,一群企鵝站在浪潮洶湧危險的巨大礁岩上,隨時都有可能被沖走甚至擊碎骨骼。然而牠們跳上岸邊的動作依然是這麼平穩優雅,像在玩某種輕鬆的遊戲。」
我沒有看過企鵝跳上岸邊的模樣,然而我會在冷風中騎車。或許曾有一瞬,我和企鵝感受過相同的阻力與自由奔馳的喜悅?海鷗盯著我,彷彿看透我的想法似的,她說:「但這個世界的現實是,不繼續游泳的話,就會滅頂呢。」
我把海鷗的話想了很久,可能太久了,讓我在鏡子裡的神情都疑似黑白起來。此時此刻,我在餐桌上倒出鸚鵡飼料,一顆顆排成線狀,讓冰水邊走邊吃。那點點米色讓我想起艾米針織衫上的扣子。我撫著冰水的羽毛,瞥見艾米從她房間走出來,轉進廚房。我想她大概是去裝水喝,但好一陣子她都沒再出現,直到和文森的對話低聲傳出。好奇心驅使下,我讓冰水停在手指過去看看。
文森依然在切洋蔥,他們沒看見我。「……所以你現在不怕刀了。」艾米這麼說。文森好像嘗試反駁,然而終究一聲不吭。我困惑起來,這兩個人在聊什麼?艾米伸出右手,指著自己下唇的中心說:「你知道你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嗎?」文森停下刀子,困獸似的凍結了姿勢,幾秒鐘後,才再度切起絲來,直到整顆洋蔥消失不見。他不想聽,我看得出來。但他到底不想聽什麼呢?文森側過身拿玻璃盒,發現我站在那兒,於是艾米也轉了過來。
「我來給冰水倒冰水喝。」我緊急編了個謊,抬抬鸚鵡,牠歪起腦袋。艾米不說話了,轉向流理槽揉揉眼睛 ── 大概是洋蔥的關係,然後走出廚房。
剩下文森靜靜收拾東西,我本來忍著別試探他什麼的,結果他忽然告訴我:「明年畢業後我就要搬出去住了。」
我看著他的臉像筆記本撕下的一張素描。「你要去哪裡?」我問。
「還不確定,最好是個吵鬧擁擠的城市,氣候炎熱,離家遙遠。這裡的一切都太樸素了,你不認為嗎?」
當然。我卻以為他是其中的最樸素。「你要一個人走嗎?」我沒問他,因為我知道是的,他會一個人走。就像薩利注定一個人被留下來。我走向艾米的房間,她坐在床墊上看書。
「你想不想聽音樂?」我提議。她說好。我拿了我的小音響過來,調低音量播放我近期才更新的歌單,其中也有第一次與艾米通信時她提到的那個樂團的專輯。
「你找來聽了?」艾米注意到。
「是啊,我很喜歡。」那音樂裡有一種衝突美感,如一場滾燙的驟雨落在蜿蜒冰河。我們聽著直到深夜,不再交談。她偶爾閉上眼睛,或者把頭髮塞到耳朵後面。我向她道晚安,她忽然微笑起來。
「我爸以前也和我道晚安。他會說:祝你好夢。但我十一歲以前根本沒有做過什麼好夢,這句話就淪為某種詛咒。」
我站在門口,默默想像。「或許只是因為那些夢裡沒有音樂。」我說。她搖搖頭,看著我,但不是否定的意思。
早上天色陰涼,接近中午太陽才露臉。路面的風懶散下來,我載艾米前往薩利的家。她坐在門口穿靴子的時候,我看見她戴了耳環。那是一對好看的霧銀色垂墜耳環。想起她之前在信裡聊過遺失心愛耳環的事:一邊還在,另一邊卻怎麼也找不回來。她想有可能是為了趕上電車而奔過整個混亂廣場時弄掉的,「摔到地上,被車子壓碎,抹平,像那些路殺的鴿子。」
我駛出社區,穿過一條隧道和無數荒廢乾裂的空地,騎上略為崎嶇的產業道路。偶爾能見著一望無際的鄉野,高壓電塔站得遠遠的,一座連著一座,像蜘蛛紡出來的骨架。盡頭接上濱海公路,往北再走大約二十分鐘,應該就到了。沿途,艾米對我說,天氣真的如我所言變好了,看來這兒的十一月也不是預期中那麼殘酷。
「也快十二月了。」我說,「時好時壞吧,最冷的時候還沒到。」
短暫沉默,她舉起手指描著海平面,倒映在眼球上是一種絕對的直。
「上一次我見到你,是三月吧。」艾米的聲音雖然細微卻仍清楚,我想到那天我坐在後座哼歌,文森應該也一字不漏地都聽見了吧 ── 如果流暢的音樂和字句一樣可被分割的話。
「對,我看了一部難懂的電影。」我說。
艾米笑了,「你還看了我的打火機。我能問為什麼嗎?」
「之前我找到一張舊照片。」我思索著該怎麼說明。「裡面有你在轉打火機的樣子。」艾米沒有接話,於是我繼續說:「那是文森的三歲生日會拍的,我母親也在裡面。當然,定格照片看不出你的明確動作,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可以看見你在轉那個打火機。」
讓我覺得非常神秘的是,那陳舊的打火機到現在還留在薩利的家。除了顏色因為照片是黑白而無法對照以外,大小、樣式、紋理幾乎一模一樣。遇到追風少年的那天,我就找到了那台打火機,放在一個極普通的抽屜裡,與一疊圖畫草稿擺在一起。那些全是薩利的自畫像,以運筆躁鬱的原子筆所塗寫,但似乎只有這樣,找不到其他更完整的作品。我想那只是他打發時間的消遣,然而每一張都煞有其事地簽上了名,一個M ── 或者3,我不確定,在我看來,那就像一隻海鷗。打火機早已無法點火,但我之所以沒有帶走,是希望艾米可以親自找出來。
「打火機啊……」她安靜地說,「我在想,他可能自己旅行去什麼地方然後死掉了吧。」
我已經騎了超過半小時了,卻還是沒看見那條折往防風林的小徑和一棟白色公寓。「也許。不過警方認為自殺的人多半不會讓屋子就這麼亂成一團,而且附近一直沒有發現遺體的消息。」我說。
「我的意思不是自殺。」艾米說,「他可能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把自己弄丟了。」
我想了想,然後問:「你指的是平行時空之類的嗎?他瞬間移動?」
艾米不再出聲。於是我改了個問題:「你覺得通往另一個宇宙的入口長什麼樣子?我說的是另一種形式的世界,處於相反的象限,在那裡你會完全失去比較與對照目前世界的能力,一切失準。」
道路開始下坡,趨近海岸,看得見一道又一道浪跡。艾米重新伸出手指,彷彿那是數根琴弦,可以勾勒。
「按你這說法,具備這種能力的大概不是先知就是藝術家,專長是懂得使用抽象和隱喻的語言幻術。」她說,「我想像中的入口應該是一種漸層效果,像是水下,從透光區的盡頭來到無光帶那樣,並不是突然切掉電源那麼分明。忽明忽暗的,像現在這樣。」
我們擦傷般的影子掠過地面,偶爾陽光埋進雲朵,就變得淡淡的。
下一秒,我猛的煞車,因為一根貼著黑色圓點的電線杆突然出現在路邊。那是個非常奇怪的圓點,遠看像個異常漆黑的洞,湊近看才發現是扁平的貼紙。這是上次和文森來時我暗自記下的標點,表示這裡應該要打彎,如今卻不存在一個路口。
我向艾米解釋這個詭異的狀況。「我們可能迷路了。」我說。她建議我們把車停在前面的樹下,走下坡去找找看。不過放眼望去不見任何一棟公寓,有的只是綿延不絕的防風林,和零星幾間平房而已。
我隨艾米朝海岸前行,她的衣角在蒼白的叢草之間隱現,然後是遍地濃綠的藤蔓,爬在礫石灘的邊陲。天空浮滿如灰燼般糾結的雲朵,海風潮濕而涼爽,把浪吹得十分蓬鬆,落地的聲響卻更加劇烈。前端白色蜷曲的泡沫,在某些陽光直射的時刻,好像剛炸開的爆米花似的,冒著輕煙。
艾米在海灘上站了一會兒,我走過去,看見她的手裡又握著那把鑰匙,是剛到我家門口時握的那一把。
「這是開什麼東西的鑰匙呢?」我問。艾米盯著大浪不停捲走石頭,面無表情 ── 或許該稱為湖心式的表情。她把鑰匙交給我,背過風去逕自點了一根菸,我看著手裡的東西,並沒有想起什麼。
「這是從鳥屍潰爛的肚子裡撿到的喔。」她說,「或許是某人把鑰匙丟進海裡,在沉沒前的幾秒鐘,某隻鳥以為那反光是魚的鱗片,因此而死。」
「鑰匙永遠存在,那人卻和自己保證從此再也無法開啟或進入某個地方了。」
艾米像昨晚一樣慢慢吐出煙霧。「你不知道文森的臉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吧。就像你以為你母親是個極寡言的女人,就像我以為我的夢境有配樂。」她的耳環微微晃著,我喜歡它們晃起來的頻率。
「文森的嘴唇,是我割的,用廚房裡的菜刀。那個時候他甚至不太會走路,一不高興就哭得撕心裂肺,和他母親一樣。」
艾米描述的過往讓我驚訝而平靜 ── 意識持續處於分裂狀態,導致後來我們都忘了去尋找薩利的家。我們一直站在海邊。她盯著浪,我盯著湖心。
當年的母親是個活潑易怒的年輕女子,愛上薩利卻也很快對他厭倦。薩利是個寧可獨自待在房間的人,從不懂得恰當關懷他人,初始那安靜專注的美好,在婚姻生活裡變成了沉默的賭氣。全家待在一起的少數時光,總是母親的大量獨白,只為喚來薩利的回應,但無論他說了什麼似乎都錯得離譜,於是又輪到她指責、咒罵與自憐。在艾米看來,他們不僅是失和夫妻亦是失格的父母,他們從未花心思陪伴孩子,所有的力氣都浪費在給彼此設限,或者輪流離家出走。
然而母親是很疼愛文森的,那是她第一個孩子,若他嚎啕大哭,只有她能擺平,也只有抱在她懷裡時,他才會笑。文森的出生對她來說是一種綁架,同時是一種慰藉。文森三歲那年,家庭風暴愈趨致命,大人經常吵架,頻繁以外出工作為藉口,離去很長一段時間卻無法整理自身混亂。文森比嬰兒時期哭得更兇,伴隨母親偶爾的宣洩式尖叫。至於艾米,她總覺得自己的靈魂不斷倒退,快要在夾縫中崩潰。她希望他們全都閉嘴。瀕臨受夠的頂點時,她就把文森丟在家裡,一個人到街上快速地走,看三五成群的滑板小子在轉角撞上路燈。
某個暑假的明亮午後,大人不在家已經超過五日,艾米也已經懶得再動手準備幼兒食品給文森了。她聽見他哭所以離開,徒步走上公路去熟悉的小鎮晃晃,觀察掛著鈴鐺的木板門和精巧擺放各種手工皮鞋的櫥窗,累了就坐在廣場的椅子,視線追逐鴿群。傍晚準備回家之際,艾米經過一間咖啡店,門口的黑板寫著地下室即將放映某部電影,隨喜付費入場,她於是走了進去。那是一部氛圍靜謐而悠長的電影,對話稀疏,在場也沒有觀眾交談。艾米全然沉浸其中,她想:「要是能永遠生活在這裡就好了。」散場後已經很晚,她聽著黑暗的海潮聲走回家。
意外的是,屋內一片災難:餐桌被燒過似的,燻黑了天花板,到處碎玻璃渣,椅子翻倒,客廳的電話筒被摔在地上。母親坐在文森床邊,她發現艾米愣愣地站在房間門口時,帶著一把重新湧上的怒火站起,走出來,帶上門,很乾脆地打了她一巴掌。
艾米立刻逃跑,但母親把她扯回來,邊大吼著一些字句,完全失控地毆打她。文森配合著哭了起來,三人的激動情緒掙扎成一團破敗的火堆。原來文森在艾米不知去向的時候,獨自玩耍,用打火機點燃桌巾,差點把整棟公寓都燒了,也弄傷了自己,現在正發著高燒。
「我讓你顧好他,你不管,我讓你爸開車載我們去醫院,他不接電話!你和你爸一樣討厭。」母親忽然像個被打散的沙雕那樣坍塌下來,艾米趁機掙脫,躲進浴室,瞪著鏡子止不住地顫抖。浴缸裡浸著焦黑了大半的布料,她聽見母親仍倒在外面啜泣,那聲音卻和以往不一樣了,像是埋在枕頭裡似的,悶沉,且軟弱無力。
整個晚上艾米坐在冰涼的磁磚上,細心品嘗自身的痛苦與憤怒,彷彿一曲壯麗的未來式復仇記。將近凌晨,她走去廚房拿了把刀子,來到文森的床邊,盯著他安靜的睡臉好一陣子。那張臉象徵著過濾了種種徬徨與危機意識的睡 ── 才決定動手。她想,將來要把這件兇案和那部美好電影一起寫成一首長詩。
「可為什麼是嘴唇呢?」我看著艾米的側臉,問道:「為什麼特別是嘴唇呢?」
她忽然往前走了幾步,撿起一顆花紋特殊的礫石,放在手心拋接著。「或許我當時生氣到詛咒他這輩子哭笑不得吧。」她不看我。
我想著母親,想著也許我根本不曾認識她。並不是因為她轉變劇烈,而是可能 ── 我面對的完全是平行世界的虛構的她。艾米所說的一切,和我真實人生的關係,彷彿水面透光區與晦澀不明的海底。那結界模糊但確實存在,由我的誕生所劃定,也由無數次絕對的情感撕離,提供穿越的契機。就像一把宇宙尺度的刀子,切開蛋糕上最柔軟的奶油和得以訴說的記憶。然後蠟燭點燃,照見人們臉上寫著關於生死的隱喻。
艾米將那顆美麗的石頭扔進浪花裡,陽光又出現了,她的頭髮和衣襬飛往同一方向,像夏天的河。「後來我讀到一首情詩,它寫:『唇是那樣綿密的浪』。我想,海浪是不可能被傷害的,無論是撞到尖銳的礁岩或擱淺的鯨魚。」艾米說。
我點點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嘿,你談過戀愛嗎?」她突如其來地問。我抬起眼,察覺艾米的姿態變輕了。她的步伐和表情變得輕盈。我無法解釋,她好像瞬間從一片湖,變成雪花。
「沒有。」我照實回答。
她想了想,「海鷗呢?」
「連朋友都稱不上。」我忍住尷尬的笑。
艾米把雙手放進口袋裡,轉過來看著我。「我只是忽然想到,真正去愛的人,生活裡都是夢。如果你想在夢裡看到顏色,或許可以去談個戀愛。」
我沒告訴艾米,在她寫信建議我和海鷗說說話的隔天,我就起得特別早,去學校游泳池找她。空蕩的水域裡只有海鷗,早晨的冷光斜斜照入邊窗,將平穩的波浪反射在屋頂和牆壁上,視線所即是一片幽暗起伏的藍。海鷗的打水很輕,換氣很淺,游得卻非常迅速。我計算著她的往返次數,默念漫長數字,以為她將永無止境地游下去,卻在一個神祕時刻的來臨,她靠岸了,就在我面前,瞪著我,沒有說話。
「早安。」我和她打招呼。她沒理會我,逕自爬上岸,走到總共有三層高的跳水台旁,一步步往最高層走去。她原來有在練習跳水的嗎?我抬頭,看見她站在跳板的最前端,彷彿站在一座巨大的懸崖邊緣。我莫名地感到緊張,想出聲要她別動,但她是如此遙遠,我只能將自己的目光牢牢釘在她的臉上。
海鷗專注地呼吸著,望了望腳底水面,隨即調整為平視。然後她眼也不眨地跳下來了 ── 那個不到一秒的懸空,竟是如此輕省的存在。就像腐朽而斷裂的鞦韆,像掉在街上就此永別的耳環。海鷗濺起稀疏的水花,又浮上來,我鬆了口氣,然後不知怎地,心裡忽然一陣刺痛的難過。我奔進更衣室,在鏡子裡看見自己完整無缺的臉,不禁慌慌地掉下眼淚。
萬象依然寂靜,海鷗走進來。「早安,祖拉。」她對我說,彷彿隨意的問候,隨即沒入一道門鎖。
我匆忙把臉擦乾淨,聽見她叫我的名字,儘管她曾說,我很像她遇過的一隻企鵝。
回程路上,艾米在後座給我哼了一首歌。她說這是新寫的,我聽了幾遍,跟著歪斜地唱。她說明年想要組一個樂團,寫一些有歌詞的曲子。
「是我不懂的語言嗎?」我問。
「你會懂的。」艾米淡淡微笑。
我們即將告別海岸線。我望著浪頭如崖。
「聽說企鵝在海裡的游泳速度,和現在我們騎車一樣快喔。」
所以可能,非常可能,我們和南極海裡的一隻企鵝正等速並行,朝著相同的方位回家。十一月的陽光像往常那般忽明忽暗,日落以前,群鳥得以盡情盤旋,不去想降落。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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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也是這樣,非黑即白,你沒有做什麼什麼,就等如你反對什麼什麼?我沒有做,其實可以有好多原因,甚至是純粹的沒有原因的我只是不想做而已,但在極端分子眼底下,你就是人渣,不可寬恕。 很多人已經失去左理性分析討論的能力,生活周邊有這樣的人,真的很令人感到壓力。為了不想破壞關係被人標籤,只好選擇沉默不表態
經由分析同意與願意的差異,嘗試訴說何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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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話旅遊資訊 係講兩個妓女喺呢度埋葬咗。壬辰倭亂嘅時候,日軍攻佔水營城之後,佢哋舉行慶祝宴會,兩個妓女酒醉之後掉入水中,同一名醉酒嘅日軍將軍一齊英勇殉命......
之前有提到,大部分的自閉症者沒有判斷人心善惡的能力。 因此,校方可以定「嚴禁金錢交易」的校規。 要是怕不公平,就班老師自由決定。 家人可以要求自閉症者嚴禁借錢 雖說是為了自閉症者的自我保護,而前提是,家長要和師長有聯絡的關係。 因此,不單單是要求教師的營造氣氛,也要帶動地球人學生,有互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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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童日記」是部德國與匈牙利跨國合製的電影,藉由雙胞胎兄弟在戰爭年代的經歷,觸及了戰禍下的人心,其實外表兇惡的外婆是傳統「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在那樣生存條件十分嚴苛的年代,她對兩兄弟的百般刁難,到最後有了戲劇性的轉變,親情這個命題,藉由雙胞胎兄弟與父母跟外婆之間情感的翻轉移位裡,看到了同樣以愛為出
【今天是什麼日?】 11月20日 【世界兒童日】 世界こどもの日(せかいこどものひ) 今天11月20日是「世界兒童日」。 該紀念日由聯合國於1954年設立,旨在呼籲各國政府、企業和社區致力實現兒童的基本權利、改善兒童福利。 #今天是什麼日? #11月20日 #世界兒童日 【偶希都理】 名稱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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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就聽過很多美國知名大企業的好福利和讓人驚訝又羡慕的工作環境,很多為了讓員工不需有後顧之憂而在公司內設置了兒童遊戲區,或是請有專門保姆在員工上班時間幫忙帶小孩,甚至更厲害的是公司內就有幼稚園或托兒所讓員工子女可以上學。 Danielson 目前服務的公司是世界商船航運龍頭,福利自然也是相當優渥,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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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我知道阿嬤若有第二次急救,她會不再痛苦,也許是我準備好放下了,過去是我太自私,讓她活下來卻臥床多年,每次去看她,我都偷偷的在她耳邊說用台灣國語說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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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們沒偷沒搶,什麼犯法的事都沒有做,但是他們卻接受了這麼殘忍的懲罰,難道愛一個人也有錯嗎? 1990年5月17日這一天世界衛生組織(WHO)將同性戀從國際疾病與相關健康問題統計分類中刪除,同性戀在國際上再也不會被歸類為精神疾病,撕下這個標籤放飛自我去找尋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