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懷孕啊、寶寶啊、子宮週期啊,是一種很細瑣很蕪雜的談話。
那不像聊八卦,還有點窺探的樂趣;也不像討論什麼解決方案有明確目標,它可能比較類似抱怨或傾吐,只是所有的安慰都顯得更加無用。所有的抱怨都夾雜著期待,當你想試著沿著那份期待尋出個快樂一點的話頭時,往往又不小心攀上另一份煩惱的枝椏。
這種時候,直男的解決方式就直接多了。基哥主動邀春花和望露一起出去走走,免得在家悶壞了。
聽說基隆下著大雨,我們往南直奔新竹,不為著明確的目的或景點。去哪都好,人煩悶到一個極致,還是會相信「換個環境換個心情」這種說法。
新竹空氣乾燥,氣溫涼爽,風大也不打緊。我們三個在賞蟹步道亂拍,背景藍天,讓人錯覺像四年前的沖繩。
那年是高中好友在沖繩舉辦婚禮,我們仨義無反顧的穿上一致的黃色洋裝當伴娘。也是這樣吹亂頭髮的強風,那時我們都還沒結婚,可以為了吃一碗網友推薦的必吃拉麵排很長的隊。
四年稱不上物是人非,對生命倒是多了些迷惘與徹悟。現在春花很不滿意自己在相片裏的面容與體型,語氣裡滿滿哀怨。
如果票選我心目中最驚悚的電影畫面,《厭世媽咪日記》(Tully)莎莉賽隆在餐桌上疲憊憔悴且露出鬆弛臃肥身體那一幕,絕對榜上有名。
她具體呈現出女性對於生育最粗淺也必須花許多時間抵抗的恐懼:形變。
不只體重增加,隨之而來還有臉色暗沈,甚至也聽說過有女性懷孕時腋下變黑、腋毛變粗、長滿痘痘。
身體的形變,連帶的是心理的形變。
春花一直都是一個還算正面的人,但懷孕帶來的種種變化,一再打擊她。我懷疑這一切都是為了將女人磨練成無堅不摧的母親。
然而,我們為什麼要期待母親無堅不摧?
這幾年我最討厭的一種新聞類型,就是報導某某女星懷孕後只胖了3、5公斤。彷彿懷孕所造成的形變是可恥的、不節制的;女性必須保持身體不形變,才可能繼續維持吸引力,造福配偶,也贏得大眾的欽羨。
每當春花哀嚎體重增加時,望露與我只能聊勝於無地安慰她,吃得下比較要緊,「孕婦開心最重要」
但每次我總想,一個孕婦身邊到底有多少人真心在乎她是否快樂?面臨身體及心理的種種變化(喔,還考慮到將來職場友善度的巨大轉變),孕婦到底該如何才能真的開心?
不禁想,倘若看到自己的外貌不受控的變化,我應該會更加更加厭世吧。
母親居然是從懷孕那一刻就不斷練習適應各種不受控。
春花的體態變了,肚皮隆起,往昔好入眠的體質也徹底變化,時常睡不著。
她最常說:「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我想起閻連科《她們》寫他大姐出嫁,就像心裡被剜走了一塊。看見大姐懷孕,挺著肚子的模樣,心裡的距離更遠了。
直到外甥出生,滿一歲時喊他一聲「舅!」:
「這一聲叫,讓我震驚了。
震驚不是因為一歲的孩子會說話,而是好像大姐把她出嫁從我身上帶走的東西全部還我了。」
我很喜歡這個段落。也不免想,果然是男子才會寫出這樣的句子呢。
當孩子出生長大,隆起的肚皮會歸位,嗜睡的體質會回來,然而我並不覺得到時春花被借走用以保衛孩子長大的種種東西能一五一十全被還回來。
正如即使她允諾孩子出生仍要與我們出國旅行,但你就是知道她不會再是無牽無掛的;正如那日新竹我們拍照的背景再怎麼神似沖繩,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償還這四年我們的衰老與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