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博戈夫首次對決失敗、又失去艾瑪的貝絲回到空蕩蕩的家,生母愛麗絲的聲音告訴她不要害怕黑暗、不要害怕孤獨。愛麗絲跟貝絲在劇中的形象都十分孤獨,事實上劇中的女性形象幾乎全都具有一種孤獨,那是與男人不同的孤獨。
先說愛麗絲,她選擇帶著女兒住在四下無人的拖車,好得到某種清靜,但事實上她嘴裡喃喃有詞的總是如何逃脫他人:「你要擔心的是其他人。」意味著即使獨居,她依然深受他人的影響,即使他們不在她身邊告訴她應該要怎麼做了,但她的選擇依然是對他人的回應,她似乎時刻感受著來自與他人背道而馳的壓力。
再來是艾瑪。在貝絲進入艾瑪的生活之前,艾瑪日日在等待丈夫出差回家,她也與鋼琴相處,但鋼琴代表的是未實現的夢想。她也隨時準備好要在丈夫回家時扮演稱職的妻子,她的獨處並不是真正與自己相處。
在孤兒院長大的貝絲大概不太有什麼私人的空間,成為西洋棋明星後更是被人群環繞,可以想像她獨處時如果沒有西洋棋,就是酒精。環境會對人的行為有所召喚,要你成為什麼樣的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去回應這樣的召喚,不論順從或抵抗。屬於劇中六O年代背景的、對女性角色的召喚,卻無法帶來自我實現感,這是屬於女性的孤獨。並不是說男人就不會遭遇這種心理狀態,但劇中很細緻地呈現了女性角色身上孤獨的共性,以及其來源。
當過往敵人巴提克突然聯繫、提議要幫她進行訓練,貝絲很快就接受邀請,甚至要巴提克立刻就過來。
捉雙:天才或瘋子的假議題
貝絲眼前經過牙齒矯正的巴提克,已經不是當年趾高氣昂的州冠軍,而是因為一張雜誌封面照戀愛了的男人。當然他來找貝絲不只想談戀愛,也是為了幫忙她對抗蘇聯棋手,但他心中的這兩個願望是相衝突的。相較前兩集的事件滿滿、比賽刺激,這一集每個角色都在眾多選擇或立場間搖擺,也難得出現某種生活感。捉雙(Fork)這個西洋棋術語代表以一子牽制對方兩子,在本集意象聯想上面,我們看見角色面對極為衝突的兩個願望時,導向的不是做出選擇,而是看清原本思考結構裡的假性二元對立──如果卡對位置,也許就不用做選擇了,要往哪吃都可以。
在與巴提克的相處中,我們看見貝絲已經發展出具風格的棋路,她已經漸漸成為別人會研究的棋手;但反面是,當策略走向已經成形,也會讓對手有更多線索預測你的下一步。貝絲自己似乎看不見這點,她或許已經熟讀大師的棋譜,也累積很多實戰經驗,但有件事她卻一直不願意做,那就是做逐步走法的研究。那對她而言就像是小學生寫功課,就連在孤兒院地下室跟薛波先生下棋時,都沒有經歷這個階段。
再加上性格使然,使她成為一位直覺型的選手。巴提克拿她跟二O年代古巴世界冠軍卡帕布蘭卡(José Raúl Capablanca)比較,不過 1927 年卡帕布蘭卡在世界冠軍賽輸給阿廖欣(Alexander Alekhine),而在廚房桌旁巴提克重玩貝絲輸給班尼的棋局時,提出以退為進的新棋步就是阿廖欣的走法。「我從書上看來的。」巴提克半逼著只依賴直覺和分析的貝絲開始打基礎。
除了巴提克以外,貝絲還會遇見過往高中同學,加上又跟班尼再次對決,這算是重遇故人的一集。我們透過不同角色的眼睛來看貝絲這個人,開展由貝絲這個角色折射的時代議題以外,也直面她作為一位爭議性人物的事實。多種觀點的匯集之處是巴提克的「天才或瘋子」的論述。
對貝絲產生愛慕之心的巴提克與貝絲共處一室,在浴室發現了貝絲的綠色小藥丸,這是那年代很常見的藥物,他不會不知道那是什麼,也可以想像貝絲如何使用它。幾顆下肚,跟著廣播音樂跳舞的貝絲的美都被放大了,巴提克差點把持不住。接受貝絲的邀請搬進她家、終於鼓起勇氣親貝絲,也順利地同床共枕後,巴提克與貝絲除了下棋以外也產生古怪的類家人、類伴侶生活。
影集看到這裡,貝絲似乎想要睡每一位前來接近她的男性,而她逐漸發現這件事沒有這麼難。「要是天才棋手的角色是男性,大概不會有這樣到處睡的情節,而是專注在他的棋局人生吧。」──也許貝絲的行為呈現會讓一些觀眾作如此想,或甚至憤憤不平,認為這作為女性故事有失焦的嫌疑。但是這樣的想法包含對棋王人生(想象中當然是一位男性)應該長什麼樣的既定印象,以及忽略了雖然貝絲是西洋棋天才沒錯,但這故事本身就不只要講這件事。
巴提克代表了以「西洋棋高手」這個濾鏡去看貝絲的態度,這在巴提克的世界本來可能也沒什麼問題,頂多有點羞恥,他被這樣一個小女孩踢下肯塔基州冠軍寶座。但當這位小女孩變成使他慾望與愛慕的女人,一個「可能結婚、可能一起生活」的對象時,好像這兩個角色就衝突了。這顯示在巴提克在全心幫助貝絲磨練棋藝之餘,卻也提醒她有種生活叫做「正常的生活」。
所謂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樣呢?貝絲在商店碰見以前的高中女同學,一畢業就結婚生小孩了,嬰兒車底座放滿了酒,言詞之間示意某種「It’s too late.」的態度。這看似是一個使人恐懼的形象,另一個婚姻的牢籠,但後來貝絲輸掉巴黎賽事回到家,兩人又再次在商店相遇,此時的貝絲酒精成癮又價值感低落,這兩者之間真的有誰比較優嗎?我認為這些走入婚姻的女性形象不應被閱讀成刻板、夢魘、失敗、無望,而是在與巴提克的論點並置下,作為辯證的空間。意即即使知道約定俗成之下有所謂正常,但說到底都只是選擇而已。
「矇著眼的西洋棋高手」、「後來瘋掉了的年輕棋手」這幾個意象一直出現在巴提克與貝絲的談話中,最後,巴提克用狄德羅寫給十八世紀作曲家、西洋棋高手菲利多爾(François-André Danican Philidor)的信來告誡貝絲:「為虛榮心變瘋子就太愚蠢了。」即使從敵手變成朋友,但巴提克此時依然不太理解貝絲,他還是幫她劃了正常對面的「另一邊」。
不過劇本並沒有將巴提克這樣的想法刻畫成邪惡的偏見,他只是發現自己喜歡與貝絲的日常相處更勝於西洋棋本身。
1967 俄亥俄州美國冠軍賽,貝絲有機會再次對上班尼。由於班尼不是大魔王,再次對上,想當然爾貝絲勝利,但此時依然是不圓滿的勝利,因為大賽前一天晚上貝絲在 speedchess 上大輸給班尼。另外,西洋棋在劇中是主要的世界,但其實真實世界裡,西洋棋是簡直超小眾的世界,於是貝絲與班尼在競爭關係中又頗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味道。美國冠軍賽,沒幾個記者出現,而且還在大學教室裡面。在自己願意承認之前,他們在成群的同齡大學生之間早就像是怪胎了。
這也使班尼對貝絲獨具意義。比起巴提克,班尼雖然是更難纏的對手,卻是真的「與她同一邊」的人。班尼堅決地選了西洋棋的世界,並在這小眾世界中打造自己的王國,讓他不孤單。班尼也有看穿貝絲的能力。他開口要貝絲跟他去紐約受訓,卻耍酷地說:「性的事情就別想了。」即使一副痞子樣,但比起巴提克,班尼可是真・西洋棋宅宅。
封局:巴黎紐約
封局(Adjournment)指在棋類競賽裡的一種情況。在比賽沒有限時的情況下,棋局進行已超過當天比賽時程了,輪到的那一方必須把將要下的那一步棋寫在紙上、簽名、裝入信封並交給裁判,待明日再繼續下。這很公平,你跟對方都沒有多一整個晚上想下一步要走什麼。《后翼棄兵》裡有不少次封棋,封棋勢必代表競爭激烈、實力相當,兩人都無法推知對方的下一步。在墨西哥市交手過後,博戈夫跟貝絲都知道那還不是真正的勝負。上一集貝絲在電視上看博戈夫的訪問,他對著鏡頭說:「有一項我永遠無法打敗的東西,叫做時間。」(I can fight anything but time.)
時間的聯想是多重的。其一是,年輕的天才棋手不斷出現:「我一直在跟年紀只有我一半的人比賽。」──即使繼續贏,但在不敗的神話護體之餘,這勝利裡面的榮光是否越來越少?另一個關於時間的聯想是,與貝絲相似、博戈夫從小就有過人的天才,加上其能力與時間幾乎百分之八十被傾注在西洋棋,才造成了不敗神話。不過時間的累積有其限度,天才到了頂峰也無法再累積更多勝利了,而當時間無法拿來累積了,要做什麼好呢?
這解釋了博戈夫為何渴望對手。那讓他的「時間」有了意義。稍後在莫斯科與貝絲大對決時,他向媒體說他的狀況像是四歲時的棋賽一樣好,我想那代表了一絲興奮,以及他的生命時間感終於「回來了」。
跟著班尼來到紐約的貝絲進入了新世界,她的對手不再是文質彬彬的學院派西洋棋手,而是紐約的地下西洋棋圈圈。早先我們就看見班尼很喜歡提議玩 speed chess,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喜歡賭錢。
西洋棋本來就具有賭博性質。在二十世紀以前,人們對西洋棋的看法還算是有點兩極,有人認為那是高智商競技,有人則把它視為賭博的一種,有時甚至連高手本身都看不起這項活動。例如前面巴提克提起過「西洋棋界的榮耀與憂愁」(The Pride and Sorrow of Chess)保羅.墨菲(Paul Morphy):墨菲很年輕就稱王,卻在二十二歲就從西洋棋界退休並拒絕公開下棋,甚至拒絕談論棋局,打算開法律事務所來創造自己的事業,認為那才是正經事。但無奈每一個來找他的人都不是要法律諮詢,而是想聊西洋棋的事,他於是一輩子都沒有「完成夢想」。
上一集巴提克從貝絲家離開前曾說:「比起卡帕布蘭卡,你更像墨菲。」墨菲的棋路也屬於兇狠又快速的類型,喜歡走 e4 開場(王翼士兵第一步直接往前走兩格,呈現一種急欲控中場的氣勢),常常在不到三十動就把對手將軍了,這也是貝絲的風格和想要企及的方向。不過巴提克還有其他的意有所指:「在巴黎,比賽前一晚,他會整夜醒著、到處在咖啡廳跟陌生人說話⋯⋯隔天卻像鯊魚一樣把那些歐洲高手都打趴。」下棋對墨菲而言是與其他刺激連在一起的,也許他的敵手太少了,也許他必須要將人生其他方面的自我實現強加於西洋棋,才能繼續那個遊戲。
但這時貝絲能聽進去的不多,她回應:「如果卡帕布蘭卡跟墨菲活在同一個時代就好了,他們可以對決。」貝絲對巴提克做出的提醒帶著防衛心態,但也顯示她愛西洋棋愛到「想要是那個全贏的人。」我想巴提克要貝絲「小心」時,指的並不是鎮靜劑的依賴與成癮,那些外在的依賴所反映的是意志的制約。
到了紐約,貝絲的這股意志透過班尼以及紐約西洋棋小圈圈的幫助,很快速地往前推進。除了棋藝往前進以外,遇見來自巴黎的克莉歐(Cleo,由Millie Brady飾演)也讓貝絲看見大城市人際相處與慾望流動的樣貌。那一晚,在班尼位於地下室的紐約住處,貝絲一打三 speed chess 大贏,她是在試圖使班尼驚艷,還是她眼角餘光不斷掃過的克莉歐?
在班尼不算廚房的廚房中,貝絲與克莉歐的談心圍繞著女性身份究竟是什麼。在處理女性故事時,有時弔詭的是,你越強調主角是個女性,好像就越不討喜、也越政治不正確了;但完全不管這一點轉而追求所謂的「平等」,又變成沒有講出女性心聲、不寫實。人類思考難免會不斷地被二元性左右,身處當代的我們,如果帶著意識想培養健康的性別觀,都容易落入某種兩面不是人的困窘裡。但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們看單一事件與場景時,就會發現兩性平等這類宣言與願望都太過是人的意識介入之後的結果。
事實就是,女性永遠要用一種與男性不同的方式來處理「別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體)」。跳脫性別意識,用幾何學、藝術理論跟生物學的方式來想,一具(典型)女體的曲線在視覺上能帶給人的感受就跟一具(典型)男體不一樣,而這不一樣放進社會結構裡面跑,就會跑出我們現在看見的許多「不公平」。我們能做的是盡力去人工校正這些不公,這裡面本來就沒有平等。講回影像的再現時,不管影像的主題是否關注女性議題,上述的某種不公平感本來就是在描繪女性角色時,一定會被呈現的部分,差別只在於劇作家、導演與演員們如何去意識與演繹這件事。
我認為《后翼棄兵》雖聚焦在貝絲是女性的事實,卻不以這事實為敘事重點。回應貝絲在第三集受訪完不高興大家只聚焦在她是女性,影集對這點倒算是做得很輕,我們沒有看見她因為身為女性在其奪冠的旅程中受阻,是透過其他角色的旁敲側擊去呈現女性議題。這和貝絲所不滿的報導是很不一樣的處理方式。本集一開始,母親對貝絲低語著男人如何會想要左右她的人生、教她怎麼樣才是對的。接著就剪到班尼帶貝絲正前往紐約,彷彿在說,現在又是另一個男人來教你怎麼做了(像上一集的巴提克一樣)。但我們可以看見貝絲本身並不被母親的想法所限制,她對這些男人敞開心胸。於是,母親的遭遇使她說出的那些警語是對的,同時,貝絲所經驗的對等關係也是真的。
回到克麗歐與貝絲在廚房的小談話。貝絲猜克麗歐是在時尚業工作,「那是比較好聽的說法。」克麗歐這麼說。克麗歐接著談起「模特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說貝絲太聰明,不能當模特兒:「模特兒是空洞的生物,相機用色彩、光線等將他們填滿。你放什麼在他們身上,他們就成為什麼。」
影集演到這裡,不管對時尚有沒有興趣,此時應該都已經注意到貝絲的服裝演化史。本來是打折特價購入的過時洋裝,到後來的高級訂製服,除了等級差異,她的風格也一直在改變。在拉斯維加斯,她身穿典雅含蓄的小洋裝,卻看見那裡的女人穿著俐落褲裝,稍後她的服裝風格就開始往那方向轉變,變成較輕鬆的樣式。後來又逐漸走更為隨意的美式居家風格,也綁起髮帶。
最激烈的轉換莫過於稍後她去巴黎賽事時穿的法式小洋裝──她前晚宿醉、好不容易爬起來參加棋局時,在媒體前亮相的那件小洋裝。她看起來很不一樣,她的肢體習慣與那股憤怒都還是她自己,那件美麗的衣服好像只是掛在她身上,卻與她不合而為一。貝絲找不到一件與自己合而為一的衣服。輸掉巴黎賽事後,貝絲又進入酒精成癮狀態,她勉強到當地棋社參加比賽,出現時畫著六O年代最紅的崔姬(Twiggy)眼妝。
這也許是對克麗歐所描述的「模特兒生物」的回應。崔姬常被視為時尚界的第一位超模,所謂超模就是她本身的存在超越了她身上的時裝;她自帶的氣質才是相機要補捉的重點。在人生谷底、不知道自己到底追求什麼的貝絲化身為崔姬,這形象選擇打開了什麼是對自身命運、自身形象有掌控權的想像。
另外,本集重要事件還有一。面對巴黎賽事以前,班尼對貝絲釋出情感,兩人做愛後,貝絲大嘆:「原來(做愛)是這種感覺啊?」堪稱神來一筆。結果西洋棋宅男保守自己的身心,原來是因為品質保證啊(誤),但這段比較是顯示棋逢敵手的情感意涵,因為班尼立刻不解風情地說:「在跟博戈夫對決時,你應該要用西西里防禦。」西西里防禦是博戈夫最擅長的策略之一,但也是貝絲最習慣的手法,基於長久的關心與觀察,班尼用自己的方式向貝絲表露他的情感與期許:「你要走自己的走法、不要被他牽著走。」
巴黎賽事,也是本劇集開場的賽事。為何從這裡開始呢?記者會上博戈夫說:「我現在的狀態就像我四歲下第一場棋時一樣好。」你會為誰拿出「第一次」的狀態?當然是你最看得起的棋手。但在那場賽事上,貝絲正在前一晚與克莉歐重聚的宿醉中掙扎。酒精攝取與否也非輸贏關鍵,重點在於貝絲依然不穩定,關於她想要是誰。前晚她跟克麗歐聊她在巴黎生活的幻想,但似乎都要等贏得世界冠軍以後。一場場棋賽像是在延遲她的某種實現,延遲她成為某種幻想中的「真正的自己」。
這場棋局的前半是完全參考 2006 年的第 37 屆西洋棋奧林匹克(37th Chess Olympiad)中,蘇桑托.梅加蘭托(Susanto Megaranto)與萊涅爾.多明格斯(Leinier Dominguez Perez)之間的棋局。e4+c5,西西里防禦開局。劇中,
博戈夫中局就開始走跟參考棋局不一樣的步了 ,甚至不是真正的大師走的步子。而貝絲依然難以招架。遊戲結束前的一步,竟然像是放棄一般將城堡完全移出防守區,引起現場一片譁然。整場棋局,博戈夫謹慎的撲克臉被打破了,從好奇、不確定到輕蔑混雜,最後是失望。當貝絲棄子投降流下眼淚時,他的眼神也不如往常堅定,幾乎像是他也將流下淚來。也許他以為自己會得到四歲那樣的棋局、西洋棋競爭當中的榮耀,但眼前只有憂愁。
經歷失敗的貝絲躲在她的王國,已經變成她的、而不是惠特尼夫婦的家,直到童年、那個令我們印象深刻卻沒有再出現的角色喬琳(Jolene)出現在她家門口。喬琳帶來薛波先生去世的噩耗,卻也把貝絲從谷底拉起來。
殘局:即使人生總有捨入誤差,該贏的還是要贏
梅休因女子孤兒院的日子裡,除了工友薛波先生以外,貝絲的好友只有喬琳。她們開啟友誼的方式是從喬琳問她一句:「你爸媽死前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她問每一個剛進孤兒院的女孩,因為有天也許會搜集到很酷的答案。喬琳這個角色以幽默感平衡個人遭遇的不公感,而且自始至終都是這樣。她專注在眼前要做的事:「我要成為激進份子。」
喬琳一邊談黑人女性身份,行為上與狀態上卻是把它當遊戲,時而供給人們他們想要的形象,在自己決定的時機點全身而退。當然不可能總是這麼順利,喬琳一定把大多數的辛苦都隱藏起來了。而且她與貝絲在壁球場的那場戲,她也透露「有一天也許變成我需要你的幫忙。」面對人生中捨入誤差的方式因人而異,而且也必須跟著環境與時代做調整,在喬琳與貝絲的共同世界,他們校正誤差的方式就是彼此幫忙。
頹廢自毀的計畫被喬琳的來訪打斷了,貝絲近乎孩子氣地說:「如果你不在這裡,我大概就是在喝酒。」「你看起來像蘇珊・海華(Susan Hayward) 在電影裡的角色。」喬琳這麼回答她。蘇珊・海華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在四O、五O年代她所飾演的諸多女性角色都是改編自真實故事,而且高興或悲傷起來都幾乎有點太張牙舞爪的演法,也讓她一再地被選中飾演一些特定形象的角色。
使她最出名的有幾部電影,首先是 1947 年的《毀滅》(Smash-Up: The Story of a Woman)。蘇珊・海華在片中飾演的安姬(Angie)是一位夜總會女歌手,與不得志的作曲家相戀後放棄自己的演藝生涯,卻在作曲家走紅後產生怨恨、並成為酒精成癮者。這部片可說是滿足了當時社會的某種窺看慾,看見一個亮麗的女人如何走向毀滅,因為酒精而有各種羞辱與荒唐的言行。在 1955 年的《傷心淚盡話當年》(I’ll cry Tomorrow)裡面,她也飾演死了未婚夫以後變酒鬼的百老匯女明星。蘇珊・海華在電影中總是奔放而使人不知所措,個人認為最精彩的莫過於《我要活下去》(I Want to Live!)裡面因殺人罪被判死刑的妓女角色,時而唱歌跳舞,時而逼近精神崩潰。她就好像活在貝絲冷靜表面下浮動的潛意識人格,一種陰性的歇斯底里特質,它讓人變得明亮又有魅力,卻也招致毀滅。
更重要的是,這些海華飾演的女性角色(不管在當年的片中是如何被呈現)背後都有真實的人在經歷真實的故事,儘管貝絲與她們一點也不相像,但卻共享同源的壓力。
這種「同源」有時會讓我們更能將眼前的難題怪罪在歷史、在社會遺傳、在集體意識上面,不是嗎?當喬琳要貝絲別再給自己挖坑了,貝絲露出一絲狡詰,說:「如果它(某種自毀、瘋狂)本來就在我血液裡呢?我媽後來瘋了。」「是後來才瘋了還是一直都是瘋的?」喬琳這一問的想法比較像說反話。如果愛麗絲一開始就選擇最不容易、近乎不可能走得下去的路,那她真的在一開始就瘋了,但同時,做出選擇的她卻在每一步都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承擔什麼,這不代表她不會犯錯,卻不是不經思考的瘋狂之舉。家庭、社會等形塑我們的無意識內容太多也太紛雜了,在一些時候,精神分析幾乎像是知其不可能而為之的方法──就貝絲的情況而言,對眼前的難題追本溯源,只是她逃避恐懼的方式。
薛波先生喪禮後,貝絲再訪梅休因。以個體的經驗經歷了整個周遭世界的變化的貝絲發現,梅休因的一切在數年之間未曾改變。在喪禮場合、在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拖車都感受不到逝去的貝絲,進入一開始下棋的地下室,看見薛波先生多年來對她的惦記,從九歲到此刻的所有逝去才加總地襲來。必須說,此刻的貝絲大概是她這幾年中最接近「好」的狀態了。所有需要被壓抑的都已經擺在眼前,再也沒有積累的空間,剩下的就是行動了。
莫斯科,1968 年,終場對決。此行讓她更接近自己的勝利,也更接近博戈夫。博戈夫一直都不是單獨一人,下棋也從來不能只是下棋。貝絲回絕了基督教十字會(Christian Crusade)的金援,試圖讓下棋無關意識形態,但莫斯科之旅全程皆在美國國務院派遣人員的監視下進行。她將面臨與博戈夫一樣的國家級控制。
順利打趴除了博戈夫以外的頂尖棋手後,在終局以前,她看見的是這些棋手與博戈夫一起在討論策略,對他們而言,個人勝利是被放在群體的勝利之後。但湯斯的出現則表示援軍的出現,即貝絲也有屬於她的「我們」。一如往常孤軍奮戰打敗第二名的棋手以後,她與博戈夫的棋局正式展開。
下白旗的貝絲以后翼棄兵開局(d4),這是本劇她首次沒有用 e4,改以此種方式開局。博戈夫走了 d5、貝絲走了 c4,但博戈夫不吃(西洋棋士兵是直走斜吃,這時博戈夫可吃貝絲 c4 的子,所以白方此舉是「棄子」來換其他子出去的空間),拒絕貝絲的開局。這時背景評論正敘述博戈夫開局通常會打穩定的安全牌。第二步就走拒絕的棋步,博戈夫與貝絲兩人都不再用以往熟悉的套路迎敵。
進入封局,如同當年巴黎的情境翻轉,現在換做貝絲好奇又驚訝地看著博戈夫略帶緊繃地寫下棋步後唐突離去。封局期間,所有貝斯曾打敗過的男孩們都在紐約班尼家齊聚一堂,跟她一起研究博戈夫信封裡的那一步、以及到棋局終了的每一步會是什麼。會場外,莫斯科所有西洋棋愛好者也在做同樣的事。
棋局下半,信封打開,畫面顯示博戈夫的棋步「Qg6」,一切似乎按照貝絲與她的智囊團的計畫走,當貝絲以騎士吃掉主教時,博戈夫似乎小緊張,不過兩人互相吃子幾步後,博戈夫又再次不買帳貝絲用士兵引導攻擊,走了出乎意料的棋步,此動時博戈夫甚至罕見地打破沈穩氣息,肢體開始騷動起來。
這一動讓貝絲很緊張,連在觀眾席的湯斯都忍不住為她擔心,是發生何事?博戈夫此動以小兵進犯皇后,又同時卡死主教,其他白子遠水救不了近火,眼看輸棋的可能出現了。此時貝絲像小時候一樣往天花板看,沒有鎮定劑的藥效與酒精催眠,貝絲看著這座她能控制的六十四格棋盤,不再因憤怒亂了腳步,而僅是記得對局勢有所掌握的感覺。從這一動開始,她進行了騙過博戈夫的長線部署,博戈夫的皇后被逼迫在 e8 與 c6 之間來回走了一遭,此時博戈夫提議和局(draw)。
現場評論正議論著,博戈夫從不提議和局,而他總是在殘局(Endgame)中最強勢,反觀貝絲則屬於開高走低型。貝絲輕輕搖頭後,下一步立刻用皇后 check,博戈夫閃躲之間偷空把皇后給吃了,顯示在和局不作為可能後,他也不顧一切想贏。皇后在這裡是犧牲打,馬上貝絲又用城堡 check,接著小兵碰到棋盤底線,變身為皇后(註1)。皇后回歸後大家才突然看懂貝絲在幹嘛,為什麼大家沒看出來呢?為什麼連博戈夫這等高手都沒看出來?因為貝絲在這裡佈的局跟她平常的路數差很多,讓博戈夫層層進逼一直 check,突然回過神來,黑棋(博戈夫)已經沒有任何子可以將軍白棋(貝絲)了,加上白皇后加持,再玩下去黑棋頂多無子可動,不可能贏。
此時博戈夫說:「It’s your game.」並親手將國王交到她手裡。
《后翼棄兵》看似像是另一個看主角如何完成自我追尋之路的故事,而結局貝絲的勝利似乎也讓此追尋完整了,在離開會場上車前,她穿過激動的女性粉絲,轉頭,由湯斯為她拍下一張勝利者的紀念照。不過完整的其實是貝絲作為擊敗蘇聯頂尖棋手的世界冠軍形象(以劇中的世界來說,說不定還是第一位女性西洋棋棋王)(註2)。她從禮車上離開、走入公園,從這個形象離開。下午,莫斯科的西洋棋愛好者正在戶外棋桌展開一場場棋賽,那裡才是屬於貝絲的所在。如同棋賽中評論對她下的註腳,伊莉莎白・哈蒙喜歡贏。就算是日常的棋局、面對民間的棋手,她也拿出冠軍賽的架勢說:「Let’s play.」當她的世界不只是六十四格棋盤,她才真正開始使西洋棋與生命合而為一。這是透過「贏」才達成的,對貝絲這樣的人來說,不贏是無法走到這一步的,不過贏所代表的卻也不只是所謂自我價值的完整。
究竟何時大家開始把自我價值掛在嘴邊?自我價值到底是什麼東西,是寶可夢嗎為什麼大家都在找?此概念後天形成的成分甚高,都是相對著他人建立起來的。我們常覺得把他人的評價、外在的輸贏都拿掉後剩下的就是穩固的自我價值,殊不知「實現感」就偏偏得依賴你在外在世界的行為,以及你如何影響環境、被環境影響,當它被獨立處理的時候,就會有許多盲點出現。
我情願將貝絲的勝利看成,她終於與她所處的環境達到一種動態平衡,她既能回應此環境(西洋棋界、社會、親人朋友等)對她天才的召喚,又不會被其影響所宰制。這才是貝絲在贏了以後能體驗某種穩固實現感的因果,而不是贏本身。
全文劇照提供:Netflix
註解:
西洋棋規則裡士兵碰到對面底線後可以換成除了王以外的任一棋種 西洋棋從十九世紀開始變成男性的場子,但在此之前是上層階級男女都玩的遊戲。有一重大原因是它也許不再只是休閒娛樂。不過二十世紀與本世紀依然有許多女性西洋棋大師 。
棋譜參考網站:
此網站在我撰寫完本文時,出了一到五集的棋譜分析,相信六、七集很快就會出來,它是正確度最高的來源 不想用讀的嗎?有 Youtuber 直接開頻道幫你解說 這網站只要鍵入棋手名字、年份與比賽地點等,就能查到每場重要棋賽的棋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