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對中文裡「最」這個字有著本質上的誤用,像是常聽到「最xxx之一」,無視「最」具有的強烈排他性,根本不可能和其他選項並存,反應了使用者的猶豫,陷入了習慣以排名訴求喜好和品味卻又對選擇困難明之故犯。而作為中文維基百科「影史上最淒美不朽的愛情片之一」,魂斷藍橋甚至不該與其他愛情經典相較,只因它的經典性在於它「反愛情」—並非愛的對立面—而是它推崇愛情只因那樣的美好並不存在。
男女主角首次約會的對談內容,便已全然不是一般愛情電影會設定的話題;顯然兩人對於這樣的緣分都有著期待,但瑪拉卻不是傳統浪漫天真的女主角,相對理性的她直言「在戰爭中這樣的相遇有什麼好處」,這對洛伊而言是相當奇怪的想法,他不以「好處」做為行動準則,而是依賴「直覺」順成人生的理所當然,甚至戰爭削尖了他的直覺,能比和平時代更懂得珍惜、把握任何發生美好的可能;最後`,洛伊做了一個反詰:若他們以平凡的方式在平凡的時間相遇,他們又該談論什麼呢?
這段對話就像上演了一段科幻、動作電影才會有的時間「特效」—像是駭客任務的子彈時間或私刑教育裡的時間暫停—戰爭並不能作為停止期待美好的理由,反而因為極端的狀態(戰時之於平時),加速了在一般情況下總以冗長時間證明意義價值的過程,汰除浪費的等待、猶豫、不確定,使得之所以美好的元素更顯純粹。他們在燭光俱樂部裡,以一種古典而前衛方式,一起改寫了時光與現實的關係,這也是為何兩人幾乎算是一見鍾情、僅相處約莫三天左右便至死不渝得以成立的原因。
洛伊「啟蒙」了這段愛情,但瑪拉卻是這段關係的靈魂;洛伊那種對生命自始至終不改變的熱誠,使他撐過戰場上的殘酷,然而瑪拉則是經歷幾番命運周折,有了對生命的覺悟。幾個推進費雯麗的特寫鏡頭,能從她細緻的眼神、表情演出,感受到角色看透當下的剎那,包括那些使她願意拋下疑慮、投入全心的片刻—當她説「付出的代價太高,你們要互相殘殺使生命更有意義嗎?」,而洛伊挑戰她「這與互相殘殺無關,而是妳對生命是否興奮」;當她覺得進展太快,洛伊回答她「我一生沒這麼確定過,在妳離開我那一刻,我必須快速找到妳,我找到妳就不讓妳走,這回答妳滿意嗎?」—也包括她誤以為洛伊戰死、終於走投無路而墮入風塵、在車站和洛伊重逢明白被命運欺哄、體認到自己的祕密不能成為愛人的恥辱……或許在戰爭面前將信念堅持到底或是做出取捨,這兩者之間沒有比較孰難孰易的必要,但顯然被命運捉弄的瑪拉為了保住洛伊教會她的熱情與真誠,只得選擇任由一部分的自己麻木,也注定兩人走向遺憾的結局。
就像洛伊安慰被夫人訓斥瑪拉時說的「專家不會知道、局外人才知道什麼是美」,眾人正是以局外的眼光談論「他們是理想的一對」,身為局內人卻可能得做出某些痛苦的抉擇才能維繫看似美好的關係。當然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若是瑪拉將秘密坦誠相告是否會有不同的結果(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又或者大可輕易認為瑪拉的選擇仍舊迎合了大男人主義的思維,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愛情中要求「不同的主體擁有完全一致的理想」就是種過度理想化的期待,在某種層面上,瑪拉為了實現「自己理想中的洛伊的理想型」而做出離開的決定,因為她內心明白不論坦誠與否,「洛伊的理想型」早已不復存在,剩下的,只能是為自己的理想而犧牲;就像洛伊不會乖乖等待未來慢慢到來,瑪拉也毅然決然斬斷感情註定崩壞的未來。
是洛伊點燃了瑪拉的渴望、影響著她如此執著如此絕對,一度他以為和瑪拉相遇,便是找著了理想的愛情,但他所成就的竟得用失去來證明。最終他明白他一直在找的不過是理想愛情的幻影,無法擁有的幸福才能成為最刻骨銘心的愛情;魂斷藍橋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為它體現了愛情的覺悟,卻也正因為那不可能的理想性,值得世世代代的男女前仆後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