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童話都不是寫給孩子看的,而是寫給那些耽溺於失去的大人們,彷彿一廂情願的天真就足夠合理化,使人不忍指責為了追求幸福而必然付出的代價。
我們不再需要迪士尼式純潔無瑕、完美被害者形象的女主角。新版<蝴蝶夢>的女主角渴望一窺上流社會的那種心機—即使不見得惡意卻絕對是一種心機—她遊走在無辜者和非無辜者之間,這或許更接近充滿灰色地帶的真實世界,卻因為不夠坦白自己的慾望而無法立體化她的人物塑造,仍舊活在傳統框架,視慾望為禁忌,再度淪於刻板中遮掩曖昧的被動角色。
這明顯是使莉莉·詹姆斯(Lily James)廣為人知的<仙履奇緣>後傳:嫁入豪門的灰姑娘如何面對富可敵國般的名門生活和暗湧的祕密。在這段最主要的劇情裡,編劇和他筆下的女主角都棄守了所有的判斷和自主性:若是太過被原版的光環綑綁、僅欲忠於原著的人設,若對於這個文本的主題沒有加入我們這個時代觀點的調整,那麼所謂的新版就只是不同演員重新搬演一次,意識形態落伍缺乏共鳴,也就失去重拍的意義。
此時的女主角並非沒有意識到異樣,卻選擇讓自己困在前妻Rebecca的謎團裡而不去向知情者求問真相;當她有機會詢問的時候,開口要對方誠實告知的竟是:「她(Rebecca)美嗎?」或許愛情虛無是那麼的令人害怕,但那一刻她卻是企圖以膚淺的外表為最簡單的藉口使自己得到解脫。這個微不足道的問題定義了她的性格:她追求的不是真相而是更為顯而易見的答案,而那個答案可能是她無法反抗的,因此即或她失敗也無法受苛責。
也是從那一刻她彷彿被允許大可盡情失敗,她毫無理由地踏入管家的陷害中、分不清身邊善意和假意的幫助,又過度善良的相信管家突然回心轉意會幫助自己。是怎麼樣的涉世未深、又是怎樣只能靠閲讀建構出這樣的內心世界?她有滿滿的藉口合理化自身被害者的處境,卻也是她自己做出每個選擇而每個選擇實際上並非如此身不由己。
不明白、或是根本不夠努力去明白關於Rebecca的真相,她為了討好所愛的男人而把自己複製成另一個Rebecca;即使在最終的陰謀裡扮演不知情者,但她相當知情地對男主角說:「(舞會裝扮好後)你會驚喜的,你會認不出我來」,對比男主角後來向她自白說:「妳知道我恨她(Rebecca)什麼嗎?我恨她把單純的妳帶走了,妳不再是原來的妳」,而女主角也回答不該為此恨Rebecca。這裡的話中有話,便是女主角自願失去自己,究竟是對愛無知,甚至為愛而無知成為了愛情裡的正義?Rebecca不過是一切的代罪羔羊,那個始終活在他們之間、不存在卻又無所不在的第三者,其實就是女主角自己,允許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的那個自己。
當男主角和盤托出所謂的真相時,女主角原先的內心小劇場全然不適用,她立馬轉成支持老公到底的堅強賢內助,而絲毫不覺得男主角出於維護名譽而不肯和Rebecca離婚違背了她所相信的愛,不覺得男主角痛苦的想死卻沒有勇氣自殺而把槍交給她是種懦弱。當管家詛咒她得不到幸福的,她説:「我會的」堅定近似於一種賭氣,畢竟用她的話來說她的確是用一輩子的幸福去賭:「我知道我做了對的選擇,赴湯蹈火拯救愛」愛再度成為最正當的理由,為了愛在所不惜也是那麼值得稱讚。
只是時至今日,我們或許仍舊只接受「愛」被這樣解讀─為了女主角的愛的正義。在這個文本裡做為配角失去話語權的Rebeca只能是那個不被愛的角色,管家説:「她(Rebecca)過著盡情縱慾的生活,難怪有男人要殺掉她」然而是女主角或者是觀眾用某種價值觀再殺死她一次:一個大無畏的女人、順從自己的慾望、享受自己的人生、甚至是掌控自己的死亡,因為這個角色不實際存在而無法了解她更多,而只能順著劇情發展把她投射為樣板的放蕩禍水,她對自己的愛、對生命的愛,理所當然不被接受,不只因為這不是她的故事,而是我們還沒進步到想出如何歌頌這樣故事的方式。
每段婚姻裡面都有秘密,那個秘密與愛有關,關乎婚姻裡的獨立個體對愛的自我詮釋,真正挑戰的不是如何對對方坦白,最難的在於,保持對自己的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