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是一種減法,篇幅剪裁得當,每個線索都是有意識的,不加入無謂的演出和劇情就能將主旨立體化,那樣的自信與成熟,某方面也是相信觀眾的智慧和品味,相信僅僅單純說好一個故事就能引起人們思考主題背後的不單純。
<處女之泉>的劇情,真的能簡單用一兩句話就說完,可以是一種直線式的説教素材,但最直接往往也最無感。所謂經典的單純當然不是單一,而是不脫離這條直線的架構,也狀似給了一個合理的交代,但反而會使人回頭懷疑所有的天理昭彰是否真的理所當然;正是那些精緻的細節和我們產生連結,讓我們能在制式的脈絡中問出屬於我們的問題或許還能得到自己的答案。
這也是為何李安對於這部片有著「從未見過如此沉靜安寧的東西卻又如此殘酷」的評價。<處女之泉>固然談的是復仇、救贖和信仰,卻是角色的真實感使我們不安:英格麗與三個牧羊人,作為顯而易見的反派,但其他人也都充滿缺陷;深愛女兒卡琳的母親,近似溺愛地對她言聽計從,或許父母皆難免將兒女當作生命的一切,卻從而生出較愛父或愛母的嫉妒心腸,原來就連親愛也難強求不求回報、全然無私,但若以愛之名在命運面前都顯得如此脆弱、有其歸咎的可能,聖經中所説「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其中最大的是愛」一旦連愛也無可赦,還有什麼力量足以支持人活在無常裡?
父親代表人的理性面,就連他(對卡琳)的愛也處在付出與回應相等的滿足狀態,即使他不曾僭越、依然敬畏高於自身的權威,他卻是倚賴自己所奉行的規律維繫他世界的完整。對他而言靠自己雙手築起一切就是一種「自然」,他不如妻子虔誠,或許並未真正體認所有的完滿都是恩典,更遑論恩典的反面可能代表什麼。當他獲知卡琳遇害的真相,他世界的完整首次崩解,他孓然一身站在同樣孤然而立的樺樹旁、卯足全力扳倒強勁樹枝的段落是如此震撼,透過美感的意象勾勒出他絕對孤寂的哀慟,這樣的力道更甚後續血腥的復仇,因為他是將那無處發洩的恨意拉回到自身相信的一切,使用砍斷的樺樹沐浴則是對自己的鞭敕,然而他卻仍然用這樣的方式「潔淨」自己,為後續的殺戮尋找合理的開解;他無法完全放棄「自己」、以「自己」的方式尋求正義,只是最後他仍跪倒在地,呼喊上主給他一個答案,他的執念、甚至復仇皆是徒然,從中他依然無法得到救贖。
未婚懷孕的英格麗作為處女之身卡琳的對照組,這樣以女性身體作為道德寓體的設定不僅反映了沙文主義,更是那種非黑即白不得質疑的陳腐善惡分野。事實上對於被收留的英格麗而言,這種恩典顯然是另一種地獄,得不斷忍受勞役的驅使、酸言酸語的人身否定,她的恨與怨其來有自,她對卡琳的詛咒的確是十足的惡意,但她的懦弱卻也相當人性,因為除了她憤恨的眼神外,她從來沒有捍衛自己的權力,面對牧羊人的暴力她同樣是弱勢的一方,縱然手中握有石塊也無法使她從長期飽受的被剝奪感中生出力量,即使並未承受卡琳身體上的摧殘,一旁的英格麗卻同樣在心靈上又被強暴了一次─是她所面對的無數冷、熱暴力中最沈痛的重擊,她將這個悲劇歸咎於自己的詛咒,原本被視為道德淪喪的她反而是最根本相信善惡因果的角色,她的善良即使並不純粹,但她對惡的覺悟卻可能比任何人還要絕對。
同樣的,卡琳的善良也不純粹,她任性、貪睡、愛漂亮、喜歡享樂、沈溺幻想,是父母的愛包容她在安全的小世界裡得以稱為善,然而她的性格卻是人人多少有之的無傷大雅,只是她過分的天真錯碰了對象,使她的好心成為了英格麗、牧羊人眼中的刺。不食人間煙火的善良是真的善良嗎?而那樣的善良又有什麼意義呢?透過童真的失去,某種潔癖似的理想泡泡被無情戳破,必須活得真實、挺過殘酷、同理軟弱,若能如此還能成為善良的人,或許更為寶貴?
<處女之泉>的真實感也在於惡魔是如此確實,甚至時常幻化為人的形象,但我們卻從來很難感應神祇的存在。卡琳成為整個舊時代的祭,贖的是人們無知、小信的罪,唯有當我們承認自己對於內心平靜無能為力、對於如何活下去一無所知,直到那一刻救贖才會到來,在我們心死之處流出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