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6|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垂楊相思樹|第八・芳菲落盡 (1)

綠水連天,長堤煙籠成絲碧。春無好意,向去時迤邐。 離斷韶華,能幾回歸棹?問誰曉、一川芳草,十里相思道。
康熙十三年正月底,寧南靖寇大將軍多羅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師漫天風雪中率軍啟程,康熙皇帝親送至西長安門外,並命禮兵二部官員京郊餞行,儀典十分隆重。大將軍王去後,京師人心較為安定,南方軍事卻依舊吃緊,每隔一兩日便有湖廣總督蔡毓榮六百里加緊疏報到京,紫禁城東華門前驛馬來去幾無寧日。
過了曉寒二月,到皇帝萬壽的三月十八日,北京城好風如水,繁花似錦,已是春光爛漫時節,康熙皇帝改換夏服,御駕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覲賀壽。張英奇平時都在兵部料理部務,這一日特別回到衛職,換上御前侍衛禮服。剛過卯時正初刻,康熙尚在乾清宮打理,他便與成德曹寅先到太和殿巡行。
他三人到了太和殿,見殿外東西兩側銅龜銅鶴都焚起檀香,日光裡紫霧繚繞,莊嚴之外又添幾許祥瑞,正合萬壽之象。張英奇見議政王大臣及各部院大臣都已奉旨入殿,其餘文武官員立在丹陛下候駕,便側頭對成德和曹寅道:「兄弟,你們看,索額圖不在殿裡候著,卻跑到外頭來與人嚼舌根。」
曹寅居高臨下眺望,見索額圖正與一個氣宇軒昂二品武官低聲交談,認出那人是九門提督蘭沙里,不免納罕道:「九門提督向來在萬壽節坐鎮步軍統領衙門,怎的蘭沙里今日卻到太和殿來了?」
成德道:「索額圖在正黃旗下,蘭沙里也在正黃旗下,蘭沙里的九門提督還是索額圖的舉薦,向來便與索額圖走得近。或許是索額圖讓他過來,趁著萬壽節來巴結皇上高興,畢竟九門提督責任重大,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張英奇聽得噗哧一笑,說道:「容若真能體貼人。要說同在正黃旗,令尊也在正黃旗,怎就不去和九門提督拉扯?」
成德道:「我阿瑪管著軍務,已經結下多少樑子,得比旁人更謹慎,否則那起人還不知造什麼謠,生什麼事。」
他三人正低聲閒話,忽見恭親王常寧拉明珠出殿,將一份奏摺交給明珠,又對他三人招手,低聲道:「出大事了,偏在這個節骨眼上。」
成德與曹寅、張英奇一同上前,只見明珠面色凝重讀罷奏摺,對張英奇道:「常德淪陷。」
張英奇一驚,連忙接過奏摺,邊看邊道:「這下好了,大將軍王率大軍到了荊州,遵旨先行休養,不想因此誤了大事,丟失常德。總共一個不是,倒是派給大將軍王,還是派給皇上?」
常寧無奈道:「不就為難在這兒麼?再怎麼說,也不能派皇上的不是,但若要說是勒爾錦調兵有誤,偏生他奉的是上諭。」
明珠思索片刻,問成德道:「成德,今日皇上心緒可還好?」
成德道:「自皇后有孕,幾度玉體違和,皇上甚是憂心,最近尤其如此,皇上經常不得好眠,難免耐性上頭欠缺些。」
明珠對常寧道:「五爺,這事雖大,卻不差在一時半刻,還是先壓下罷,好歹讓皇上舒心一倆時辰,過後才好專心料理軍務。」
常寧道:「你心裡可有底?到時三哥問起,丟了常德該怎麼辦,我們總得有個主意。」
明珠道:「丟了常德、澧州,自然非要保襄陽不可。」
張英奇道:「既出這等大事,我今日索性別站值了,還隨王爺和中堂進殿去,萬一拉扯出事情,好歹多個人幫腔。」
常寧正點頭,明珠卻道:「那可不成。今日為了皇上萬壽,靖少特別回原班當值,以謝聖恩,突然又以兵部尚書列班朝覲,皇上何等聰明人,定然要料到其中另有蹊蹺,只要皇上問起,我們豈能欺君?可一旦實話實說,皇上便連一倆時辰安寧都沒有了。」
常寧點頭道:「還是明珠慮得周全,少不得張英奇先裝個傻罷。」
張英奇看著常寧和明珠復又入殿,轉頭便對成德嘆氣道:「最近似乎萬事不順,沒想到皇上連萬壽節都不得安寧。」
曹寅道:「聽這話,可是你也遇上什麼麻煩?」
張英奇搖頭道:「沒什麼麻煩,不過家裡有些事。當初我請盧興祖派人護送采兒,哪裡想到南方戰事一起,竟被戰火隔斷,音訊不通,采兒至今生死未卜。昨晚綺兒又跟我吵,說采兒要有個三長兩短,都要怪在我身上。」
成德這才留意張英奇略有倦色,便道:「最近常聽你說和劉姑娘口角,究竟怎麼回事?」
張英奇臉一紅,說道:「沒什麼。近來她心緒不佳,老是沒事找茬。」
曹寅最會察言觀色,看張英奇浮現笑容卻又不好意思,便笑道:「靖少,你什麼事瞞著咱哥們?別是劉姑娘有孕,你要當爹了?」
成德看張英奇笑而不答,十分替他驚喜,便問道:「多早晚的事?」
張英奇微笑道:「三個月了。」
成德笑道:「那就是你返京不久後就有了?既然劉姑娘有孕,你可體貼些,她若與你口角,你讓著她就完了,你要較真,不定氣著她便要動了胎氣。」
張英奇聽他叮嚀得仔細,便對曹寅笑道:「兄弟,你聽聽,彷彿他當過爹似的,這麼多話好說。」
成德不理會調侃,又問道:「你可打算給劉姑娘一個名分?」
張英奇嘆道:「你們知道,此事上頭我始終莫可奈何。她樂戶出身,我若明著納妾,可就干犯禁例了。」
成德正在低頭思索,見索額圖上階走來,連忙上前要見禮,索額圖卻笑攔道:「旁人也就算了,你們哥仨御前受寵無人能及,誰敢生受你們的禮?」
張英奇笑道:「中堂這是什麼話?今年皇后若再誕育皇阿哥,皇上對中堂的恩寵就更不在話下了。」
索額圖聽出張英奇挖苦,便轉向成德道:「昨日我收到你阿瑪帖子,恭喜你,五月就要與兩廣總督盧興祖閨女兒完婚了。」
成德原是滿心不樂意被定下親事,此刻只能打疊笑容相應,又聽索額圖道:「雖說盧興祖是漢軍,畢竟是領兵部尚書銜一品封疆大吏,也是門當戶對。」又轉向張英奇笑道:「靖少,你與盧興祖都在漢軍鑲白旗,當初我想把女兒嫁給你,不想你還看不上。」
曹寅看索額圖和張英奇說話略顯緊張,便插科道:「不如中堂做媒,將盧大人次女說給靖少,他與容若倒成連襟。」
索額圖抬腳向殿內走,一邊笑道:「但教靖少樂意,我也樂意做這個媒。」
張英奇見索額圖入殿,便埋怨曹寅道:「怎麼哪壺不開你偏提哪壺?」
曹寅笑道:「我是真心為你著想。你要娶了別人家的閨女兒,誰能容得下宋姑娘、劉姑娘?若是盧興祖家小姐,多少知道內情,再加上容若媳婦兒開導兩句,就能保住你家宅安寧了。」
成德聽曹寅調笑到自己頭上,也埋怨道:「說你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反倒來勁兒了?」
忽然一群身著隨駕行褂御前侍衛簇擁康熙從西側丹陛走來,三人連忙到正門外與其他御前侍衛一同站定,卻見蘭沙里匆匆上階,到康熙身前伏身跪倒說道:「蘭沙里請聖主萬安。」
康熙見是蘭沙里,有些詫異,便停步問道:「你突然過來,莫不是京師防務出了什麼差錯?起來回話罷。」
蘭沙里起身道:「主子,今晨步軍統領衙門接了密報,說安定門外某處私宅有異狀,派人前往一查,果然挖出一具死屍。」
康熙聽得不明不白,便道:「雖說人命關天,馬虎不得,但這事讓順天府接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親自來稟?」
蘭沙里低頭答道:「回主子,臘月裡楊起隆冒稱朱三太子在京造亂,雖然很快拿下逆黨,首逆畢竟脫逃在外,今晨得到密報說,此案不定與楊起隆有關,因此阿哈不敢怠慢,且那宅主不是尋常人,阿哈不來請旨不敢處置。」
康熙聽得蹊蹺,便道:「蘭沙里,你人都到了太和殿,怎還吞吞吐吐?究竟怎麼回事?明白回奏。」
蘭沙里拿眼睛望著地下,答道:「回主子,那宅子在安定門外雨兒胡同,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楊子蓮住處。」
成德站在門邊,被蘭沙里這話驚得毛骨悚然,便轉向殿內一望,見明珠和索額圖一起走到殿門口,便又轉頭去看康熙,只見康熙皺眉道:「你說清楚些,今晨是誰人向步軍統領衙門密報?」
蘭沙里低頭答道:「回主子,密報之人已經不知去向,只說楊子蓮宅內恐怕藏的有人,不知與那起叛逆有無瓜葛,到那兒一挖,果然挖出一具死屍。且密報稱楊子蓮跟前一個伺候家人不知去向,這死屍身子頭臉雖已爛了,但衣裳挺講究,不定就是那失蹤的家人。」
成德見明珠並無出言干涉之意,想到此事牽涉大逆謀反,心中一急,顧不得其他,在殿門口雙膝跪倒,叩頭道:「主子,阿哈認得楊子蓮那伺候的家人,名字叫做李椿,九月裡阿哈還與他見過一面,聽說他不久後便偷了細軟跑了,此後不曾見過。即便現下這具死屍是他,既然九月已然失蹤,想來斷不能與楊起隆謀逆案有關。」
|| 未完待續 ||
九門提督(全稱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常見於小說和影視作品,在清代中葉以前為正二品武官,統領滿蒙八旗步軍營並節制綠營南北巡捕營,確實位高權重,通常由滿蒙八旗親貴出任。故事中這位九門提督蘭沙里出身正黃旗,且是索額圖羽翼,竟在皇帝萬壽當日上太和殿狀告翰林院侍讀學士,御前波瀾驟起。由此展開的第八章也是整部小說最漫長的一章,被楊艷構陷大逆謀反,最終下場如何,在這一章之內便見分曉。下圖為十九世紀末葉繪製的北京全圖,下半部矩形是京師外城,上半部方形是京師內城,由南而東而北而西而南共有正陽門崇文門朝陽門東直門安定門德勝門西直門阜成門以及宣武門,總共九座城門,也是九門提督一稱由來。京師內城由八旗按方位防守,拱衛皇城(內城中以紅色線條框出者,紫禁城在皇城之內)。明珠父子所屬的正黃旗地面在內城西北,鄰近北方的德勝門和西方的阜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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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成德》是我的長篇歷史小說寫作計畫,旨在交代「大清第一詞手」宛若流星的人生故事,第一部《垂楊相思樹》已經全部完稿,共二十一萬字,將在這個專題連載。《垂楊》講述成德成婚之前、入仕之初的一段遭遇。他十七歲中舉,十九歲中會試,卻因病耽誤殿試,未能在及冠之前金榜題名,背後本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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