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連天,長堤煙籠成絲碧。春無好意,向去時迤邐。
離斷韶華,能幾回歸棹?問誰曉、一川芳草,十里相思道。
康熙十三年正月底,寧南靖寇大將軍多羅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師漫天風雪中率軍啟程,康熙皇帝親送至西長安門外,並命禮兵二部官員京郊餞行,儀典十分隆重。大將軍王去後,京師人心較為安定,南方軍事卻依舊吃緊,每隔一兩日便有湖廣總督蔡毓榮六百里加緊疏報到京,紫禁城東華門前驛馬來去幾無寧日。
過了曉寒二月,到皇帝萬壽的三月十八日,北京城好風如水,繁花似錦,已是春光爛漫時節,康熙皇帝改換夏服,御駕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覲賀壽。張英奇平時都在兵部料理部務,這一日特別回到衛職,換上御前侍衛禮服。剛過卯時正初刻,康熙尚在乾清宮打理,他便與成德曹寅先到太和殿巡行。
他三人到了太和殿,見殿外東西兩側銅龜銅鶴都焚起檀香,日光裡紫霧繚繞,莊嚴之外又添幾許祥瑞,正合萬壽之象。張英奇見議政王大臣及各部院大臣都已奉旨入殿,其餘文武官員立在丹陛下候駕,便側頭對成德和曹寅道:「兄弟,你們看,索額圖不在殿裡候著,卻跑到外頭來與人嚼舌根。」
曹寅居高臨下眺望,見索額圖正與一個氣宇軒昂二品武官低聲交談,認出那人是九門提督蘭沙里,不免納罕道:「九門提督向來在萬壽節坐鎮步軍統領衙門,怎的蘭沙里今日卻到太和殿來了?」
成德道:「索額圖在正黃旗下,蘭沙里也在正黃旗下,蘭沙里的九門提督還是索額圖的舉薦,向來便與索額圖走得近。或許是索額圖讓他過來,趁著萬壽節來巴結皇上高興,畢竟九門提督責任重大,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張英奇聽得噗哧一笑,說道:「容若真能體貼人。要說同在正黃旗,令尊也在正黃旗,怎就不去和九門提督拉扯?」
成德道:「我阿瑪管著軍務,已經結下多少樑子,得比旁人更謹慎,否則那起人還不知造什麼謠,生什麼事。」
他三人正低聲閒話,忽見恭親王常寧拉明珠出殿,將一份奏摺交給明珠,又對他三人招手,低聲道:「出大事了,偏在這個節骨眼上。」
成德與曹寅、張英奇一同上前,只見明珠面色凝重讀罷奏摺,對張英奇道:「常德淪陷。」
張英奇一驚,連忙接過奏摺,邊看邊道:「這下好了,大將軍王率大軍到了荊州,遵旨先行休養,不想因此誤了大事,丟失常德。總共一個不是,倒是派給大將軍王,還是派給皇上?」
常寧無奈道:「不就為難在這兒麼?再怎麼說,也不能派皇上的不是,但若要說是勒爾錦調兵有誤,偏生他奉的是上諭。」
明珠思索片刻,問成德道:「成德,今日皇上心緒可還好?」
成德道:「自皇后有孕,幾度玉體違和,皇上甚是憂心,最近尤其如此,皇上經常不得好眠,難免耐性上頭欠缺些。」
明珠對常寧道:「五爺,這事雖大,卻不差在一時半刻,還是先壓下罷,好歹讓皇上舒心一倆時辰,過後才好專心料理軍務。」
常寧道:「你心裡可有底?到時三哥問起,丟了常德該怎麼辦,我們總得有個主意。」
明珠道:「丟了常德、澧州,自然非要保襄陽不可。」
張英奇道:「既出這等大事,我今日索性別站值了,還隨王爺和中堂進殿去,萬一拉扯出事情,好歹多個人幫腔。」
常寧正點頭,明珠卻道:「那可不成。今日為了皇上萬壽,靖少特別回原班當值,以謝聖恩,突然又以兵部尚書列班朝覲,皇上何等聰明人,定然要料到其中另有蹊蹺,只要皇上問起,我們豈能欺君?可一旦實話實說,皇上便連一倆時辰安寧都沒有了。」
常寧點頭道:「還是明珠慮得周全,少不得張英奇先裝個傻罷。」
張英奇看著常寧和明珠復又入殿,轉頭便對成德嘆氣道:「最近似乎萬事不順,沒想到皇上連萬壽節都不得安寧。」
曹寅道:「聽這話,可是你也遇上什麼麻煩?」
張英奇搖頭道:「沒什麼麻煩,不過家裡有些事。當初我請盧興祖派人護送采兒,哪裡想到南方戰事一起,竟被戰火隔斷,音訊不通,采兒至今生死未卜。昨晚綺兒又跟我吵,說采兒要有個三長兩短,都要怪在我身上。」
成德這才留意張英奇略有倦色,便道:「最近常聽你說和劉姑娘口角,究竟怎麼回事?」
張英奇臉一紅,說道:「沒什麼。近來她心緒不佳,老是沒事找茬。」
曹寅最會察言觀色,看張英奇浮現笑容卻又不好意思,便笑道:「靖少,你什麼事瞞著咱哥們?別是劉姑娘有孕,你要當爹了?」
成德看張英奇笑而不答,十分替他驚喜,便問道:「多早晚的事?」
張英奇微笑道:「三個月了。」
成德笑道:「那就是你返京不久後就有了?既然劉姑娘有孕,你可體貼些,她若與你口角,你讓著她就完了,你要較真,不定氣著她便要動了胎氣。」
張英奇聽他叮嚀得仔細,便對曹寅笑道:「兄弟,你聽聽,彷彿他當過爹似的,這麼多話好說。」
成德不理會調侃,又問道:「你可打算給劉姑娘一個名分?」
張英奇嘆道:「你們知道,此事上頭我始終莫可奈何。她樂戶出身,我若明著納妾,可就干犯禁例了。」
成德正在低頭思索,見索額圖上階走來,連忙上前要見禮,索額圖卻笑攔道:「旁人也就算了,你們哥仨御前受寵無人能及,誰敢生受你們的禮?」
張英奇笑道:「中堂這是什麼話?今年皇后若再誕育皇阿哥,皇上對中堂的恩寵就更不在話下了。」
索額圖聽出張英奇挖苦,便轉向成德道:「昨日我收到你阿瑪帖子,恭喜你,五月就要與兩廣總督盧興祖閨女兒完婚了。」
成德原是滿心不樂意被定下親事,此刻只能打疊笑容相應,又聽索額圖道:「雖說盧興祖是漢軍,畢竟是領兵部尚書銜一品封疆大吏,也是門當戶對。」又轉向張英奇笑道:「靖少,你與盧興祖都在漢軍鑲白旗,當初我想把女兒嫁給你,不想你還看不上。」
曹寅看索額圖和張英奇說話略顯緊張,便插科道:「不如中堂做媒,將盧大人次女說給靖少,他與容若倒成連襟。」
索額圖抬腳向殿內走,一邊笑道:「但教靖少樂意,我也樂意做這個媒。」
張英奇見索額圖入殿,便埋怨曹寅道:「怎麼哪壺不開你偏提哪壺?」
曹寅笑道:「我是真心為你著想。你要娶了別人家的閨女兒,誰能容得下宋姑娘、劉姑娘?若是盧興祖家小姐,多少知道內情,再加上容若媳婦兒開導兩句,就能保住你家宅安寧了。」
成德聽曹寅調笑到自己頭上,也埋怨道:「說你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反倒來勁兒了?」
忽然一群身著隨駕行褂御前侍衛簇擁康熙從西側丹陛走來,三人連忙到正門外與其他御前侍衛一同站定,卻見蘭沙里匆匆上階,到康熙身前伏身跪倒說道:「蘭沙里請聖主萬安。」
康熙見是蘭沙里,有些詫異,便停步問道:「你突然過來,莫不是京師防務出了什麼差錯?起來回話罷。」
蘭沙里起身道:「主子,今晨步軍統領衙門接了密報,說安定門外某處私宅有異狀,派人前往一查,果然挖出一具死屍。」
康熙聽得不明不白,便道:「雖說人命關天,馬虎不得,但這事讓順天府接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親自來稟?」
蘭沙里低頭答道:「回主子,臘月裡楊起隆冒稱朱三太子在京造亂,雖然很快拿下逆黨,首逆畢竟脫逃在外,今晨得到密報說,此案不定與楊起隆有關,因此阿哈不敢怠慢,且那宅主不是尋常人,阿哈不來請旨不敢處置。」
康熙聽得蹊蹺,便道:「蘭沙里,你人都到了太和殿,怎還吞吞吐吐?究竟怎麼回事?明白回奏。」
蘭沙里拿眼睛望著地下,答道:「回主子,那宅子在安定門外雨兒胡同,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楊子蓮住處。」
成德站在門邊,被蘭沙里這話驚得毛骨悚然,便轉向殿內一望,見明珠和索額圖一起走到殿門口,便又轉頭去看康熙,只見康熙皺眉道:「你說清楚些,今晨是誰人向步軍統領衙門密報?」
蘭沙里低頭答道:「回主子,密報之人已經不知去向,只說楊子蓮宅內恐怕藏的有人,不知與那起叛逆有無瓜葛,到那兒一挖,果然挖出一具死屍。且密報稱楊子蓮跟前一個伺候家人不知去向,這死屍身子頭臉雖已爛了,但衣裳挺講究,不定就是那失蹤的家人。」
成德見明珠並無出言干涉之意,想到此事牽涉大逆謀反,心中一急,顧不得其他,在殿門口雙膝跪倒,叩頭道:「主子,阿哈認得楊子蓮那伺候的家人,名字叫做李椿,九月裡阿哈還與他見過一面,聽說他不久後便偷了細軟跑了,此後不曾見過。即便現下這具死屍是他,既然九月已然失蹤,想來斷不能與楊起隆謀逆案有關。」
|| 未完待續 ||
九門提督(全稱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常見於小說和影視作品,在清代中葉以前為正二品武官,統領滿蒙八旗步軍營並節制綠營南北巡捕營,確實位高權重,通常由滿蒙八旗親貴出任。故事中這位九門提督蘭沙里出身正黃旗,且是索額圖羽翼,竟在皇帝萬壽當日上太和殿狀告翰林院侍讀學士,御前波瀾驟起。由此展開的第八章也是整部小說最漫長的一章,被楊艷構陷大逆謀反,最終下場如何,在這一章之內便見分曉。下圖為十九世紀末葉繪製的北京全圖,下半部矩形是京師外城,上半部方形是京師內城,由南而東而北而西而南共有正陽門、崇文門、朝陽門、東直門、安定門、德勝門、西直門、阜成門以及宣武門,總共九座城門,也是九門提督一稱由來。京師內城由八旗按方位防守,拱衛皇城(內城中以紅色線條框出者,紫禁城在皇城之內)。明珠父子所屬的正黃旗地面在內城西北,鄰近北方的德勝門和西方的阜成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