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1|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小說】曝光


黑夜追逐我,我追逐太陽。失明或許是遲早的事,但我沒有放棄陽光的毅力。
人們以時間與鈔票交易,白天變得很短。當我從鈔票堆裡爬出來之時,大地已是成熟的橘橙色,鮮亮而通透,令人想咬下一口。
我總在那時忍不住直視最後的餘暉,直到它被黑夜吸乾。
據說隧道的另一端擁有全部的光,不分時間與地點。那裡的人們不知夜之孤寂,他們一直醒著,但他們不疲憊,是光給了他們能量。他們趨光般生長,永遠以朝拜的姿態,仰望有光的方向。
關於隧道的另一端,吸引著我和阿火,如孩子對聖誕老人的渴望。我們想要的並不是一份禮物,而是一個願望。近來,阿火的渴望已經超越了我們的話題,快從他的胸口爆裂出去,再也談不下去。他想到隧道的另一端。他說,只是看一看。
我猶豫許久——萬一,萬一隧道的另一端只是傳說?我如何能輕易放棄我的碉堡?我所知道的人,他們去了隧道的另一端,就沒回來。我沒有認識哪個曾經往返的人,告訴我一個事實。
阿火沒有再找我。我知道他已經抵達隧道的另一端。
他必定帶走了所有鈔票,在抵達那只有光的另一端之後,一路花光。
我只是猜測。阿火未有給我捎信,訴說另一端的消息。那隧道,那光,那些擁有全部光的人們,是否有令人嚮往的形狀和溫度?
我帶走所有鈔票,準備在抵達那只有光的另一端後,花光就回來。見了阿火,我一定回來。
夜班的巴士沙啞地發出引擎聲,排氣管呼出疲態的煙,藏了往事與秘密的黑煙,如此刺鼻,如此難噎。
雙程巴士,一天一班,回程是明天早上。目的地是隧道的另一端,坐滿即開。巴士裏僅剩一個空位。每雙眼睛輪流瞄向那張空座,或許瞄了九百九十九眼,空座會出現人影,巴士便能出發。
第三百六十五眼時,背著雙肩背包的男子跑上了巴士。我聽見那些被壓抑的歡呼聲,在巴士裏此起彼落地綻開。那些曾瞄過空座的眼睛,為了避開和男子四目交投,凌亂地掃視巴士的頂部、地面、前座人的後腦勺。
男子戴著小圓框眼鏡,巴士內的燈光反射在鏡片上,我仍可看到他恍惚地尋找那唯一屬於他的空座。我用食指伸向斜後面,倒數第三排的位子。他依循我指的方向發現位子後,快步走進去,駝色背包緊附在他的背後。
我好像看見他嘴角微幅的上揚,但那不重要,我只等著巴士開動。
冷氣孔灑出的冷氣撥動著綠色的窗簾,綠色的窗簾拍著霧氣的窗,霧氣的窗朦朧了路過的景色,路過的景色墊在投影在窗子的我。我的眼睛很透明,可以直視我腦裏的空白,裡面沒有阿火也沒有光,只有因等待而停頓的思索。側身倚在椅背的身子很僵硬,而朝往隧道另一端的心情是一條直線,在無人相識的巴士裏,它不會上升或跌宕,只會跟著巴士向前駛去。
當我的眼珠想閉上的時候,巴士此時於隧道的關卡前停下,給折返的乘客下車。他們只有一分鐘,下車或選擇前進。一分鐘很長也很短,可以愛上一個人或忘掉一個人,可以恨一個人或原諒一個人。在難以拒絕或被拒絕的沉默裏,一分鐘等同於永恆。
在最後十五秒,我身邊的乘客迅速站了起來,大跨步地走出去,然後傳來他步下台階的蹬蹬蹬。他走過我的窗外,走向回去的路,走在他改變決定的倉惶中。
司機踩下油門,吃力地拖拉著巴士前進時,窗子的倒影出現那背著雙肩背包的男子。他靜止了兩三秒,就在我身邊剛空出來的位子坐下。我一直沒有轉頭看他,繼續假裝睡著,繼續我不想應對的應對。我記得他展翼的粗眉,深藍色的外套,以及進入錯誤時空的表情。
隧道是長長的食道,吞下我乘搭的巴士,夜空被隔絕在外。隧道的黑淹沒視野。黑仍追逐我,我僅能尋覓隧道牆上忽隱忽現的照明燈,逃避空氣中瀰漫的壓迫和窒息感。我追隨光,賴以為生,即使在移動中的巴士裏也如此。
我身旁的男子仰著頭,但他的臉不存在於我的餘角視線,憑直覺猜測他的舉動太吃力。在我準備用睡眠為自己設下一道屏障,他卻用只有我聽得見的聲量,緩緩吐出關於他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卻記起他說的每個字。他嗜光的情人偷溜到了隧道的另一端。他預想了各種隱情。可能情人在另一端已有新的情人。可能情人已經不愛他。可能情人只要有光就什麼都不要。
他們曾一起到過隧道的另一端,並且彼此約定不再回去,但情人毀了承諾。
他斬斷幾年的胡思亂想,現在要去找他的情人,只為一個答案。此趟獨行的他誰也不認識。他一上巴士,我是唯一一個跟他“說話”的人,因此他選擇坐在我的身邊。我漠視他,比深夜的街道安靜,比晚風冷。我不願留下或帶走任何聲音或眼神。
我不想接近光,雖然我沉迷於光。當光貼近我,我只看見白,沒有深淺。美麗的事物必然具有限制,才會持久美麗。阿火對光的渴望,區分了我和他的深淺。
阿火和我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們手裡各自握著一杯熱茶,杯裏長出白色輕煙。窗外有大雨,薄霧縈繞外頭的山與房屋。空氣中的濕冷有一種既鬱悶又安定的味道,無奈的認命。
如果擁有了全部的光,你想做什麼?
阿火看著窗上的雨珠問我。
我從不想如果的事情。我用清脆的聲音回答。
阿火沒有追問,好像他接受了我的答案。我當時沒有想到,那次之後我將到隧道的另一端與他相見。
巴士總有拋錨的時刻,比如在距離目的地還有五公里的地方。巴士上的燈亮了,冷氣沒了,空氣像死了似的。呼吸聲、嘆氣、私語沒有目的地閒晃起來,懸浮在空中。
我和有些人一樣,從另一個世界剛醒過來,而隔壁的男子和有些人一樣,他們一直醒著,並且第一時間知道這個世界的每個過程。
凌晨三點半,我們終究來到了隧道的另一端,雖不是終點站。
光怎麼進來?何時進來?我後悔我是閉著雙眼來到這裡。有些事只能在乎結果。坐在我隔壁的男子曾經來過,但我沒有問他。我不想因此開口對他說第一句話。
飽滿。濃烈。珍珠色。這裡的天空沒有雲。光從藍天赤裸而下,直至地面。我腳下的石板路,享受著光的覆蓋,平滑而明亮,有點驕傲。我是一個不起眼的路人,鞋底與地面之間沒有歡快的摩擦。
看得入神,光幾乎吞噬了我,身體快不是我的身體,隨即在空中雲般飄走。當我想起對街的狗越過馬路叼走一隻小狗,想起花斑紋的鴿子停在電線桿上落下顏料般的糞便,想起綠色的蚱蜢攀附在我的窗上攤開每一條腿,想起樓上晾的衣服被強風捲到空中終於自由,我就閉上眼睛。我終究想起失明的事。
雙肩背包的男子走在我的前方,他從口袋拿出一張紙,邊走邊看,一會兒就收進口袋。走到分叉路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雙唇微微抖動。或許是想問我什麼,或許是想跟我道別,但那都不重要。在他可能開始下一步行動前,我已轉身走在自己的路。
過了寫著“市區”的標示牌後,我沒有遇見一棵樹,或一片草地,只見一座寬闊的廣場上坐滿了人。鈔票四散一地,沒有人在乎鈔票。他們來到這裡後,才知道光是一切,鈔票毫無用處。他們仰著頭,張著鬆掉的嘴,和光對視。
在一個仰臥的人和一個盤坐的人之間,我找到容我坐下的位子。
嗤嗤笑聲在各處奔流,混著沒有高低音的歌聲,揉成一團細碎的雜音。我尋找音源時,才看見人們的眼珠都是白色。黑色的眼珠在光下日久褪色,眼睛附屬在光之下。他們似乎都看不見我,但我確定他們只看見光,因為他們會張合眼睛,貪婪地汲取光的滋養。黑色越來越少,稀釋在迷濛的滿足裡。
只要有光,他們就能活下來。他們忘了水與食物,僅剩下呼吸的自覺。臉龐瘦削,身子如薄紙,他們仍舊在光裏苟活下來。我看見他們,卻感覺不到他們,乾枯的軀殼裡有破碎的回音。
背著雙肩背包的男子來到我的面前。他的身子遮擋了光,形成一道黑色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他的臉,我卻記得他的聲音,那是一路上縈繞在我右耳的聲音。
我垂下頭藏起驚訝,捂著臉忽視他的存在。他知道這廣場上一半的人,他們坐在這裡已有許多日子。光給了他們一切,他們也給了光他們的一切。
那盤坐的人曾拍了三百萬張照片,有逆著風整理懶洋洋瀏海的女孩,有鬆了的鞋帶上一隻鬼祟的甲蟲,有側躺在枕頭上的髮像在追逐某個不能實現的願望,有毛毛蟲在葉上啃噬出一個歪曲的心型。他的相機從來沒有給他帶來名或利,他在暗房裏掛起每一張懷才不遇,彩照日漸黯淡,甚至開始曝光過度,都變成白。他就追隨了光。
仰臥的人曾錯過回望一雙眼睛的凝視,而那雙眼睛後來住進了別人。他錯過一場將被表白的約會,而那場約會的對象變成了別人。他錯過說我喜歡你,只問了你是否曾喜歡我。他追不回時間,就在光裏幻想他倘若改變選擇的當初。
這裡的光究竟從哪裡來?我仰望天,閃亮的顆粒如塵埃落下,在空中活脫地游移,以為是蝌蚪,卻沒有尾巴。光裡的顆粒線條過於明顯,我因看穿了而失去興趣。必然是誰或什麼造了光,迷惑容易動搖的意志。我追逐的是太陽,隨時間變更顏色的光芒,照映在我的振作和倦怠之間,阻隔在我的墮落和迷惘之間。在思念和絕望之間,一束陽光有蒸發淚水的能力。
背著雙肩背包的男子走出我的思考,去尋找他久違的情人。我從靜止的人們走出來,去尋找我的好朋友阿火。回程的巴士就要開了,我要帶阿火離開這裡。
如果他也能清楚看到閃亮的顆粒,他便會明白我們不應被支配。
我向空中高呼了他的名字,卻沒有人看向我,彷彿我沒有發過聲音。光緊緊包裹著他們。他們的其中,必定包括了阿火。
當我想再高呼,我被摀住了嘴,帶到廣場外。
喚醒沉浸在光裏的人,是危險的。背著雙肩背包的男子怒視著我,瞪出龜裂的雙眼。
情人呢?我忍不住問了他。
找到了。
在哪裡呢?
他指向廣場裏。
我只看見滿滿的人,辨認不出他所指的方向。
光已把她僵化。她只要有光,什麼都不要了。我留不住她的靈魂。
我仍舊看不出哪個是他的情人。沒有情緒從他的小圓框眼鏡釋放出來。他確實做好三種可能的心理準備才來到這裡。他得到了他的答案,就完結了,乾脆如情人毀掉的承諾,不復返的決定。
這廣場上有站著的、躺著的、蹲著的,各種仰望光的姿態,唯獨相同的是他們只望著同一個方向,並且從不轉移。
如果妳要找的人是妳所愛,那麼妳就會像我一樣,一眼就發現對方。
阿火並非我所愛。我只是同情一個想被愛而不被愛的人。我和阿火之間沒有話題,除了關於隧道另一端的消息。我曾猜測那只是阿火的配合。
我把廣場上的鈔票堆積起來,燃起黑紗般的濃煙,飛升到空中。
陰影吃掉了一些光,有些人開始改變視線的角度,從很長,很深的夢裏醒來。如果阿火有在,他會看到我。
背著雙肩背包的男子要離開了。他已經達到他的目的。他要回到他原來的地方,重新開始。光從來沒有影響他的去向。
我還在尋找阿火。廣場的火開始燒掉一些人,像石膏般硬化,然後紛飛在微風之中。他們在火來之前早已消失。在光之下,有些人只剩下軀體。
我還在尋找阿火。廣場的火因燒了越來越多人,而越來越熾熱。恢復自覺的人仍沒有離開,他們在空中擺動著雙手,試圖揮走遮擋光的黑煙。他們白色的眼睛仍然是白色,是注定追隨光的印記。虛偽的光,俘虜空有奢望的人。
我等不下去了,巴士啟程的時間就要到了。我繞著廣場跑,沒有穿襪的腳板在鞋裏滿是汗水,濕滑讓我停止了跑動。我始終沒有看見阿火。廣場上的人群沒有散去,他們癡等著黑煙退去,以便再擁有全部的光。我想我已經回答了阿火當初的問題。如果他在,他會知道那是我的答案。
我會毀掉光,不受光支配,以鈔票燒出的黑煙破壞它。阿火不只想看一看,他必然想偷走一些光,當作禮物,養在我一睜眼就能望見的地方。
這傳說中的光,不過如此而已,但眼睛已經變成白色的人們,又是否能找回他們的黑,並分辨出真正的光?
我妄想,希望看見阿火會在巴士上等我。但是回程的巴士上,只有我和背著雙肩背包的男子。
妳找到妳要找的人了嗎?
我搖頭。
妳會回到這裡嗎?
我又搖頭。
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往後飛逝,消散在我的視線裏。這個世界正收拾自己的塵埃,終要回歸到最初。
巴士進入來時的隧道後,我擁抱了我暫別的黑暗,在平靜中沉澱,冷卻身上每一塊血肉。引擎噪聲中,只剩下呼吸的起伏,
我睡不著。那光,那廣場,那滿滿的人群,不斷湧進我的腦海,撐開我的記憶,用力黏附在我每一次的回憶中。
雙肩背包男子嗚咽聲從車後傳來,一次比一次拉出陰沉的低音。我第一次回頭看他,隧道裏的照明燈在他背部拍了一下又一下。他把臉埋在顫抖的雙手裏,雙肩背包像被除下的駝峰擱在他旁邊的座位。
巴士從隧道出來時,旭陽初升。雙肩背包的男子安靜得好像不存在。當我和他各自下車的時候,他對我揮了揮手,僅是輕輕的告別。在清亮的白日底下,我們清醒得很明白,臉上雖有疲憊,卻不帶一絲情緒。我們都把心底的甘與不甘,情願與不情願拋棄在隧道的晦暗裏,已不想找回來。
我沒有問他的名字。我不會記得一個不再相見的人之名字。有些事情只能在乎過程。
我重新以時間和鈔票交易。每天從鈔票堆爬出來的時候,大地被鮮橙色的光照得很可口。晚霞被黑夜覆蓋,最後的光掉進最遠的天際。黑夜是我追逐太陽的原因。
我仍會注視傍晚的最後一道光。然後,到無人的地域沐浴在一整片星光裡。光之遙遠,日出日落的絕對,值得我的仰望。人之所以向前走去,活了下來。
我等阿火回來。若是他看見光裏的顆粒,他必定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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