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條眉毛跳到那條眉毛是有難度的。畢竟不是所有眉毛都是平整的。如果你正憂愁,我得花點力氣攀爬。仰望眉毛高聳的頂峰,以及眉毛與眉毛之間推擠凹凸不平的眉間紋,有時候會令我想放棄。
或許當你年老時,眉毛稀疏,睫毛也少了,我便要小心翼翼爬在你的眉毛上,若不小心墜進你的眼裏,就會讓你流出淚來。
終究有一天,我從你的眉毛滑落,而你的眉毛清晰而順滑。後來我才知道,你索性剃掉了眉毛,畫上新眉。那只是你畫筆的痕跡。
和你對話時,我忍不住只看著你粗平的眉毛,高低高低地在你的眼上躍動,你的眼球再怎麼轉動,瞳孔再如何擴張、縮小,都搶不了眉毛在臉上的焦點,彷彿只有眉毛活著,它和你的五官又是如此格格不入,如一個局外人無意落在莫名其妙的環境裏,努力地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的心不在焉皆因你的眉毛,即使過了好幾年,我記不起你我當天說了什麼,卻深刻記得你的眉毛在我眼前活潑蹦跳的樣子,比你看我的眼神還真實。
我想我那天其實是和一對眉毛共進晚餐。它們吸引著我,與我相處甚歡,讓我永遠記得它們。而它們,在你回家梳洗前,就被你輕輕抹掉了,永不複在。無論你再畫多少類似的眉毛,都不是那夜和我共進晚餐的眉毛。
我沒有再見到你,以及你的眉毛。我也不必再攀上你憂愁的眉毛,或嘗試解開你眼神的鎖,沉默的嘴。我寧可只看著你的眉毛,我竟覺得它們比較誠摯。
我任我的眉毛隨意滋長,它長成無可被形容的形狀,不屬於任何國籍,或何種流行。它在疲憊時會變得稀少,精神奕奕時會變得濃密。
我的眉毛趁我恍惚時,打盹兒時,漫不經心在街上遊蕩時,私自連結起來,像一座橫跨海峽的大橋,容許每一種情緒從眉的一端,送到眉的另一端。無以隱藏。
它們如繁衍旺盛的野草,在我的眼上大肆鋪張,掩蓋了我的額頭,使人們以為那是我的瀏海,而看不見我的眼睛,儘管眼睛是如此努力展現自己,以及認真嚴肅地訴說每一件事,但腰豆大的眼睛,仍被洶湧的眉毛吞沒。
為了眼睛,我必須和一些眉毛別離。我是多麼捨不得它們,在鏡子面前朝夕相對多年,比親人親,也比親人真。
我參考了網上教學,選了最簡單的方法,憑著我模糊的記憶,修剪出類似我以前的眉型。我太久沒見到我原來的眉毛,我已不記得關於它們的細節。那些長短不齊,那些平直或彎曲,都在我的剃刀下按照模版一一成型。
眼睛和眉毛劃清界線,不再為表現存在的位置而相爭。然而我每三天就必須修剪眉毛一次,對於我這個笨手笨腳,手指常不受控制的人而言,過程繁瑣又耗時。
經過許多時日,我已熟練如專業修眉師,這讓我偶爾動了轉行的念頭。我以不同眉型,變裝成不同年齡,或不同個性的人,穿梭在不同的場合,說些我從來不會說的話。
一日醒來,眉毛在鏡子裏如宿醉,東歪西倒。每日疲於演繹,它們此時已暈眩得不能振作。
我必須趕著出去,去見一個保育森林和星星的專家。我們沒有合作的計劃,我只是想多認識能提供我白日夢的人。自眉毛生長旺盛開始,我半夜沒有夢,白天也沒想別的,醒來就修整眉毛,像早起的獨居人在早上做慣性的事,來開啟一天之始。之後,我就沒有關注的事了,只顧人們看見我的眼睛。
我用髮膠梳理了眉毛,便匆忙赴會。保育森林和星星的專家見了我,就直盯我的眉毛。他忘了森林和星星。他說不下三句話,我因感覺被冷落而先告辭。
我想念我原來的眉毛,但我只記得你的眉毛。我讓你的眉毛長在我的臉上,和它共進晚餐。我找回曾經活著的感覺。
為了感覺活著,我到森林去尋找星星。我僅見到暗啞色的石頭,懸掛在已失去魂魄的枝椏上,像拉著樹的髮,壓著樹垂頭。
我的眉毛往大樹紛飛而去,藏在葉子的背面再不出來。我的額上恢復往日光滑,原來的眉毛留在它們最初的位置。石頭會發光,像我從前做過的夢裏,散發繽紛閃耀的顏色,我總不由自主地想抓住它們。夢就在我張開手的那刻定格,接著是我明亮的天花板,在日光的反射下照映我。
我回到我的鏡子前面,看著我久違的眉毛。它們若無其事。
我並不想知道你的近況,只想知道你的眉毛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