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了一口氣,遊蕩在街上,袖管肥大的被風灌的鼓鼓的,夜深的快要滴出墨來,他摟緊了身上唯一的一件厚外套,在北風裡漫無目的地繼續晃悠著。
他路過一個自動販賣機,摸出了捂在口袋裡的熱乎硬幣,釣出一罐熱紅茶來,他站在販賣機前喝了起來。喝完,順手捏扁罐子往前面敞開的垃圾桶丟去,聽得哐噹一聲,隨即滾落到地上,他也不在意,便自顧地走了。
走著走著,他突然被眼前的一處奇異景象所吸引。在一片漆黑,連星點都見不到的夜色中,只有身後的販賣機幫他的背影鍍著金邊,眼前有隻長長的白色蠟燭,卻倒也不亮。他驚覺的看著眼前的點點燭火,像被人歪七扭趴的插在地上,也像從地底冒出頭來,突兀的閃著,不自覺看迷了眼。
「曖!」身旁突然站著一個女人,與其說是女人,圓潤的鵝蛋臉和鼻尖倒顯得稚氣,眼角卻又細長的上挑著,眉毛畫的彎彎的,眉尾倒下一個鉤子,將眼角挑起來。她穿著單薄的針織外套,裡頭一件素樣的分不出顏色的襯衫。天暗沉的快塌下來,她的臉在燭火裡模糊了一塊。
「曖!」她又叫了一聲。
「你是……」他疑惑地問道,女人很是興奮的樣子,他分不清是自己糊塗了忘了人,還是被尷尬一場被錯認了。
「小哥,你有時間……陪我一下嗎?」面前的女人不自覺低下了頭,怯怯地問道,全然忘記剛才打招呼的爽快了。
「你是要我送你回家吧?」他問,「這個時間路燈也不亮了,確實難走。」
「哎,是呀。我剛才好像有點迷路了,你送一下我吧。」說著,她就上來拉起他的手。
走在散著濕氣的泥土地上,露水粘在空氣裡,濃濃的跟了上來。他開始有些睏意,為了不讓自己睡著,他開始向她搭話著,「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剛才一直在等你問我呢。」她吃吃一笑,「我叫珠璣。」
「怎麼寫?」他伸出一隻手來。
「這樣,珍珠的珠,玉字邊一個幾的璣。」她輕輕在他手上畫著,手心酥酥癢癢的。他看了一眼,太黑了,什麼也看不清,他含糊著應著,「真是好名字。」
「那你叫什麼名字?」她縮了手,問道。
「叫我阿輝就好了。」他也咧開嘴,朝她笑了下。黑暗裡看不清臉上的笑臉,聲音卻顫動在笑意裡,珠璣也被引的格格地笑著,他沈浸在她的明快笑聲裡,心也跟著亮了起來。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那種地方啊?」
「唉呀,這說起來有點丟臉,我出門的時候本來是查好了路的,但是在其中一個要過馬路的地方走錯了,然後我就怎麼也回不去了,急得半死的時候就剛好遇見你了嘛。」她急急忙忙地說著,像是說慢得一點就要被丟下了一樣。
「那還真是危險,這附近晚上都不怎麼亮的。」他說。
「那你怎麼這個時候了還在外面晃著,你不怕嗎?」珠璣話鋒一轉,問道。
「我啊,是實在撐不住啦,家裡太悶了。」阿輝溫吞的說著,他頓了一下,「其實,我今天出來,是來尋死的。」
長久的沈默隔在兩人中間,得得的腳步聲迴響在狹窄的安靜街道,不時的風摩擦的外套的聲音,簌簌、簌簌的聲音像黑夜裡雜亂又無序的電波。
「你想怎麼樣個死法?」珠璣的鞋跟噔登地敲在地上,斜眼瞅過去,貼在前額上的頭髮被風吹成兩半。
「怎麼樣都好,我做了很多調查,但是感覺都很痛苦,活著盼望著無知無覺的死,要真死了卻又擔心起許多留戀起來,實在是要死要活。」他的聲音佝僂起來。
「那我來幫助你好了。」珠璣說著,眼睛瞇的像兩道臉上被切開的縫一般,眼角重重地彎了下來,噔噔的鞋跟聲不見了,只剩阿輝一人踩在地上,頓時他感覺好像失去了方向。
「珠璣!珠璣!」他大叫著她的名字,茫然的環顧四周漆黑一片的房屋樹叢,他顫抖地向前摸索著,眼前浮現一隻白色的蠟燭,細小的燭火在風中搖擺著,脆弱的隨時都會化成煙似的,珠璣的臉出現在燭火的後面,眉毛彎彎的掛在臉上,高高的顴骨堆著眼匡,燭火在底下形成一汪陰影。
「珠璣!」他看見她驚呼了一聲,「你剛才去了哪裡?」
她沒說話,只是伸出了一隻手,纖長的手指往他眼前一晃,本該是皮肉緊緊包裹著的手臂變成森森白骨,薄薄的針織外套變成了一截白色的寬大袖口。「我是特意來幫助你的。」她笑了,另一隻手上舉著的撲閃撲閃的燭光,褪到手肘的衣袖推在一起,露出一截白色的皮膚。
「幫……幫助我?你……你到底是誰?」他看著皮肉褪成白骨,嚇得叫出了聲,吞吞吐吐地連一句好話都說不會了。
「我是死神。」珠璣晃了晃蠟燭,融化的蠟倒著飄散在空中。
「死……死神?胡說什麼!你……我怎麼可能……」
她只是笑著看著他,衣裳在風中飄散著,燭火越發亮了,照亮了她的樣貌,她穿著白色的襦裙,頭上梳著雙髻,上挑的眼角像是用胭脂抹了過,嘴上塗著小巧的花瓣樣式。
「看你迷茫的漂泊在街頭,怕你一個人在黃泉路上迷路,來與你作伴的。」他轉身背過去,聲音隨即又在面前響起。
「你是要來帶我走的嗎?」他無力的癱坐在街上。
「來吧……來吧……」蠟燭自顧的燒著,她伸出雙手,輕輕拉起他。「你是認真的想尋死的嗎?」
「啊啊?」
「死亡可是件漫長又痛苦的事呢。」
「我不想要這要,我想要痛快一點,感受不到痛苦的。」
「你倒是會想。」她冷眼笑到。彎彎勾起的眉毛像個鉤子死死地勾住了他的心,跑不掉的。
「能讓我安然著死去嗎?」他握緊她的手問道。
「這份代價可是很大的。」她把手抽開,晃眼間,身影又從別處冒出,「難得轉世成人要得在前世修行多少,你輕易捨去了,還要妄想安然的離去?」她湊近在了跟前,把蠟燭舉到臉上。「不過,我倒是有一個法子。」話音又從別的地方升起,燭火忽地熄滅了。
「這……這是真的嗎,有讓我免除痛苦的方法嗎?」阿輝激動的尖聲喊道。遂即在黑暗裡環顧著聲音的主人。
「不急。先跟我來吧……」密不透風的黑暗蓋下來,阿輝像喪失了五感般摔倒在地,他只感到在一片混沌中,自己像被風乾得凍結在時間的容器裡。她牽著他來到一座宅子裡,庭院裡種著顆矮小光禿的樹,樹葉都被風打到了地上,孤單的剪影透著月光放映在玻璃上,他們穿過一道門,靜靜的站在屋內的窗邊上。
珠璣手裡的蠟燭燒得剩了一半,火光搖搖晃晃的飄在空中。
「他是個得了眼疾的老人,原是眼睛壞了,如今腿腳也不利索了,也是個快要油盡燈枯了的,不過他兒女雙全,平常也不過是做些小本買賣的老實人,這樣的人生也算是不壞了,如何,是否願意和他交換啊?」見他不作聲,繼續說道,「為了能看到可愛的孫女出嫁,他可是什麼都願意換的呢。」
在昏黃的燭火下,他細想了過去25年的人生。在升學制度的高壓鍋下被狠狠燉煮了六年,好不容易等蓋子揭開,又是一桶滾水劈頭蓋臉的澆下來。重考了三年耗盡了數不清的時光,第一次感到歲月的流逝是如此的可怕,安靜的在抬眼的瞬間就溜走了,遺憾與不安寫滿了月曆的每一頁,他感到辜負與背叛,為此,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她抬起袖口,幫他拭去眼角的眼淚。「如何?願意嗎?這是你求之不得的重生機會,不是每次都可以這麼順遂的找得到的,想來若是能夠在夢鄉裡平靜的離去,這是否對來世的你來說也是個不錯的起頭?」
他只聽見她在耳邊低語,幾句話像一縷異香逐漸麻痺了他的神經,他木然的僵在一旁,忘了為什麼來到這裡,珠璣不停著呼喚著他,向他招手,晃眼的燭火在他眼前閃了又閃。
「請讓我們交換吧。」他說道,看起來堅定又決絕。
「可不能後悔的呢。你可想好?」他點點頭。
珠璣吹熄了蠟燭,整間屋子又回歸於夜晚的寧靜。「閉上眼睛……」她說著,用手在空氣中比劃著,阿輝感受到衣袖裹著空氣的鼓動聲,「可以了。」他睜開眼睛。
他現在變成躺在床上的人了,混沌的意識逐漸清醒,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意識眨著眼睛,眼底是黑洞,越是掙扎越是被吸進去,他眨著眨著,身體沈重的不停往下墜著。他感到未知的恐慌,咿咿啊啊的音節囚困在喉間,舌頭無意識的看守著,一句話都透不出來。意識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個什麼來。
老爺子站在了阿輝的厚外套裡,愣了一下後,忍不住抬動了右腳。
「啊呀!我的腳能站啦!」他大叫著,被年輕的聲音嚇了一跳,又動了動左腿,邁了幾個步子,「我還能走啦!」轉身望向窗外,月光如水般的潑在外頭的樹梢上,蒙著淡淡的光暈,他一再揉了揉眼睛,「這……這是真的嗎!我看到了外頭那棵桂花樹,我沒曾想還能在我死前在看她一眼啊,現在都成這樣了……」他扶著窗紗,言語淒涼,多少年的花開花謝都在悄悄中流去了。
「阿爺,您現在還有好多時間可以看呢,來年又可以釀桂花酒啦!」珠璣笑著對他說,她的白色衣裳飄盪在空中,隨手一抬,只見他的肩頭上兩盞恍惚著的火光,「除了桂花酒,還能做好多事哩!」
「姑娘,這麼說,我又能像從前那樣在院子裡遛遛鳥、唱唱曲嘍?」「阿輝」轉身問道,臉上像是燒著火般的紅撲撲的。
「是呀,阿爺,您還可以看您孫女風光地出嫁呢!」
躺在床上的老人用力的撕扯著喉嚨,咳咳咳的咳不出一個字來,珠璣來到他床前,說道,「看來再過不久就可以上路了,真是恭喜你了。」阿輝的靈魂被緊縛在床上,他想抬手,掙扎著卻如灌了鉛石一般的重。他睜大了空洞的雙眼,數不清的恐懼亟欲突破這小小的黑瞳仁。
「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他在裡頭尖聲叫道。靈魂的雙手敲打著即將凝結的意識,腳踹著軟癱的軀殼,哭喊著,眼前的火光在一點一點黯淡。他聲嘶力竭地對著珠璣吼著,「我要換回來!把我換回來!」珠璣笑著離開了床邊,把手裡的白燭扔到床上,輕飄如煙霧,她隨著衣裳飄散在空中。
「回來!回來!」靈魂失了聲,只剩意識仍然銳利地叫嚷著。
「人死如燈滅,也清靜些罷。」珠璣又回到了他枕邊,對著他的耳朵說。「不都是睜眼閉眼一瞬間的事嗎,來,我們走吧。」她笑道,朝他吹了口氣,遠處天空被掀起了一綹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