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遺址講座文章｜熱帶醫學研究所士林支所 】

搭著紅線捷運從劍潭站往士林站，如果仔細觀察窗外的景色，就能發現隱藏在樹林中奇特的擬洋建築，它是捷運外一閃即逝的風景，卻蘊藏著特殊歷史價值與內涵。這棟極具特色的建築就是熱帶醫學研究所士林支所。

　　早在2016士林支所就被民間提報具有文資價值，根據文資法主管機關必須在六個月內辦理審議，但直到2019年士林支所才被列冊公告，並且仍沒有經過文資審議，一直拖到2020才排入文化資產審議大會。經歷了一番波折與民間人士的努力，最終在九月時獲得市定古蹟的身分，受到文化資產法的約束。雖然士林支所已確定有文化資產身分，但因其仍屬於國防部，一般大眾無法越過鐵門參觀，自然對士林支所的現況瞭解甚少，且關於士林支所未來發展和再利用也缺少著墨與規劃。

　　儘管士林支所近期無法完全顯露在大眾面前，但我們仍能透過瞭解其豐富的歷史內涵，以及它在時代脈絡下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使它具有被保存的價值，讓我們更瞭解文化資產的意義。在11/23的講座中，葉昀昀講師除了帶給我們許多士林支所的資料，也提供芬蘭醫療文化資產再活化的例子，強調文化資產不僅僅是歷史的遺留物，更能經過再活化而有其發展的潛力。

▎殖民地的製造所與實驗室

　　熱帶醫學研究所士林支所的成立最早可以追述到日本殖民初期，當時殖民政府為滿足殖民地日人和軍事的衛生需求，以當時免疫醫學與細菌學理論的興起為基礎，開始了一連串在臺灣的衛生政策，包括殖民初期對於重大傳染病鼠疫、瘧疾等處理，以及建立準確的人口資料與身體檢查統計。在1920年代前後，臺灣爆發了幾波重大疫情，促使殖民政府擴大血清疫苗的應用與增加更多的製販品項，並在1930年代時血清疫苗的製造產能和外銷達到巔峰，總督府於是於1936年新規事業預算案中編列「血清及預防劑製造所新建費」，希望建立專門的血清與疫苗製造所達到穩定供應。此時總督府規劃隸屬於中央研究所的製造所，就為士林支所的前身；1939年配合中央政策「發展性解體」、「強化擴充各研究所」，原本的衛生部改制為熱帶醫學研究所，其中士林支所成為熱帶醫學研究所下負責細菌學科研究，並兼具製造和檢定的單位，此功能也一直被延續到國府接收後，可見其對於臺灣醫療的重要性。

　　如果穿越回日治時期的士林支所，比對今日的航照圖能夠發現，除了在捷運上能看到的本館（擬洋建築），許多曾存有屋舍都已經被拆除，這與各時代下士林支所所擁有的不同功能，進而影響空間與建築的規劃有關。在日治時期士林支所的主要任務是生產疫苗，而大部分的疫苗如肺炎、腦脊隨膜炎、破傷風等都是藉由「水牛」製造的，到後期除了生產疫苗，許多化學實驗也開始進行，因此有動物實驗場、養殖場、植物栽培場等建設，參考當時本館的室內空間設計圖也能看見以實驗與疫苗生產為導向的設計。回到現代，士林支所早已不是疫苗的製造所，經歷過兵營與官邸，目前從日治時期留下來的建築只剩本館，但藉由歷史記錄我們能窺探其建築原本的設計意涵，同時保留下的建築也更能展現歷史的痕跡。

▎不只見證醫療史

　　士林支所做為一個殖民時期發展出的醫療機構，其製造血清疫苗與熱帶醫學的研究，都為臺灣的醫療帶來可觀的進步，並打下日後臺灣公共衛生的基礎，它承載了臺灣醫療發展史中的一頁。但如果忽略士林支所在當時殖民體制脈絡下的角色，我們就無法透視其所真正擁有的價值，以及背後所牽連的複雜議題。

　　士林支所的發展建立在殖民體制與熱帶醫學研究的基礎上，而熱帶醫學本身是從殖民主義在熱帶地區的成長所建構出來的概念。為了加強殖民政府在殖民地的控制力，同時殖民政府在統治時隱含著一種「文明開化使命」，醫學研究一直是一個對當地強而有力的統治工具。透過科學、理性精神的現代醫學來讓落後地區變得「健康」，建設衛生機構與醫院強化對當地的衛生控制；熱帶醫學研究就是在這個時代背景發展出來的學科，研究熱帶地區的傳染病和環境，以幫助殖民者更順利地在當地統治、發展經濟；熱帶醫學研究所影響並非只有殖民政府的政治力量，更涉及到殖民地經濟與社會的改變，其醫療史也通常能與文化變遷有所連結。

　　回到日治時期的士林支所，士林支所的直屬機關熱帶醫學研究所，是在當時日本殖民政府「南進政策」下的產物。為了確保在南洋地區的軍事勢力，臺灣做為當時「大東亞共榮圈」的重要據點被日本政府認為需要提供其充分的建設發展，因此成立了熱帶醫學研究所，開始一連串對臺灣的衛生政策，包括學童保健、社會疾病防治與人力資源管理調查等，這些行動象徵著不只是醫療的進步，更是日本殖民政府深入臺灣民間，影響人們對於健康觀念與衛生文化。士林支所在殖民主義的脈絡下，其所製造的血清與疫苗也成為一種統治手段，血清疫苗直接注射進身體的特性，似乎也代表著國家政府有能力掌握住每個人民；更甚，士林支所製造的血清疫苗大量外銷，配合日本南進政策應用在南洋地區，間接增加日本對南洋的控制。除了機構本身在殖民脈絡下的角色，我們也不能忽略士林支所裡的醫護和研究人員，他們做為一種主體，是如何建構自己在殖民醫療體制下的定位，以及做為知識份子如何影響到當時社會，也都值得我們更深入探討。

　　一個文化資產擁有的價值，是需要經過多面向的凝視。從士林支所我們可以看見除了豐富的歷史含量，它也是造成臺灣社會文化轉變的一個重要角色；又如果從被殖民者的角度切入士林支所，它展現的風景、帶出的議題也不盡相同，如此文化資產所含有的重量才能完全顯現。

▎戰後的改造，白色恐怖的傷痕

　　戰後，行政長官公署接收士林支所。而在戰事期間機具與建築皆毫髮無傷的士林支所，也因此肩負起戰後疫苗主要的製造工作，其種類之廣與產量之高都在當時的報導中被指出；好比1946年臺灣霍亂流行，正是士林支所因應疫情的疫苗增產，對防疫工作做出了相當程度的貢獻。幾經機構部門的轉移與改組合併，改名後的「疫苗血清製造部」於1952年與臺灣省政府、國立臺灣大學聯合試辦「臺灣血清疫苗製造所」，往後全臺所需之血清疫苗皆由此所提供；後於1959年續約合辦，改稱「臺灣血清疫苗研究製造所」，並持續提供疫苗直至1964年初。而除了醫療史的脈絡外，事實上，士林支所也曾於1950年發生過白色恐怖案件——擔任血清室主任的謝湧鏡因於研究所發展共產黨士林支部、開讀書會等行為遭到保安司令部訊問逮補，連同研究所技工許燈炎、朱石峰等人判處死刑。從同事鄭翼宗的回憶錄《歷劫歸來話半生：一個台灣人醫學教授的自傳》，除了得以窺見當時共產黨人於士林支部的活動情況，此書也是現存少數以第一人稱視角紀錄描述士林支所其空間使用之文本。於1950年代後期至1960年代中期間，建築移交予國防單位；隨後建築改稱「梅莊」，轉為憲兵營舍，作為不遠處士林官邸之安全重哨，也曾於2001年規劃為參謀總長官邸。若以其他角度的史料佐證，自1950年代起不再可見過往尚存的士林支所空拍圖，由此亦可推知士林支所已轉為機密的國防用地。2020年，國防部整修「熱帶醫學研究所士林支所」，而此建築於同年9月獲得市定古蹟身分，並受到文資法的保障。而今日，士林支所仍尚未對外開放。

▎文化資產的再活化

　　除介紹士林支所外，葉昀昀老師也以芬蘭帕伊米奧結核病療養院（Paimio Sanatorium）為例，作為比較與借鑑的對象。由芬蘭現代主義的建築大師Alvar Aalto與其妻Aino Aalto共同設計，帕伊米奧結核病療養院在20世紀初期芬蘭肺結核死亡率極高（3‰）的背景下，與其他七座療養院於1930-1933年間先後落成。當時醫療上對於肺結核已知是透過空氣傳播，一般多透過「通氣療法」嚴格地控制飲食與空氣流通，用以治療肺結核。而為了設計出便於治療的空間與場域，Aalto夫婦曾以柏林Beelitz與荷蘭Zonnestaal療養院作為靈感來源，兩座療養院座落於林間、機能分散於不同建築體、運用現代建築材料（玻璃、鋼、混凝土）、白色外觀、工作與社交等社會性空間等特色，均成為日後帕伊米奧療養院的設計養分。1933年，療養院完工；森林之中，極具現代感的白色建築群內，除前述社會性的空間設置使得療養的病患不致孤獨封閉外，其他極富巧思的細節則如房間窗戶旁的斜坡方便病患置腳、鑲嵌於建築體的長型陽台與躺椅、採光良好的空間與溫暖的色調等。而帕伊米奧療養院的保存管理計畫（Conservative Management Plan，縮寫CMP）進程，自2007年提名UNESCO世界遺產即開始，雖然結果為推遲審核，在2014與2016年，療養院分別獲得Getty Foundation的Keep It Modern計畫基金，並進行CMP的推動；最終，於2020年10月，市政府、教育科學文化部、Alvar Aalto基金會與芬蘭西北醫院聯盟等組織共同簽署文件，著手實踐療養院的保存計畫。

　　而在演講結束後的QA時間，許多觀眾也與老師一同對談臺灣文資審議的真實狀況與困境。經常，一棟老建築在成為受文資法保障的文化資產前，既有的有限預算是在議案來回送審之間消耗殆盡的，往往在議案通過後，不僅時間尺度被拖延得太長，預算也不再足夠用於修復古蹟，導致其品質之低落。除此之外，負責文化資產等相關議題的行政事務也因為分散於不同的組織及部門，缺乏透明的資訊與充分的溝通都使得文資在審議推動上的困難，陷入一種好不容易進入了議案，實踐上卻動彈不得的窘境。然而，葉昀昀老師所提及的芬蘭帕伊米奧結核病療養院的成功案例，也讓我們看見政府與民間組織共同籌劃並執行文資保存事務的可能性，十分值得作為臺灣在文資議題推動上的借鑑。

▎參考資料：

衛生福利部疾病管制署編著出版

2014〈1909~2014 台灣百年公立疫苗製造史〉

-

普拉提克．查克拉巴提著

2019《醫療與帝國──從全球史看現代醫學的誕生》 新北：左岸文化出版社（原著出版於2014）。

-

范燕秋著

2002〈近代日本南進論、台灣熱帶醫學與帝國的眼光〉 收錄於《第六屆科學史研討會：『科技的公共認知與新世紀科技研究的角色』研討會論文彙編》 中央研究院科學史委員會與清華大學科技與社會中心主辦。

-

原文網址｜原文發布日期：2020/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