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錄製完公視台語台的新聞播報,吳國禎老師此刻就在我們的眼前,討論室也彷彿他的攝影棚般,振振有聲地向本土語言小組的組員談起他走過的歷史——生活裡自然而然的茁壯與做運動的力挽狂瀾;台語的過去、此刻與未來,台語到底如何復振,命脈才得以被群眾接住,精神與文化才得以延續傳承。
楊梅高中台語文社的共同創辦人,也在日後參加台大台語文社的吳國禎,面對自己的生命經驗與推動台語文議題的交織時,他的心得是「咱莫想講『咱 beh 去推動母語運動』」因為母語是一個人從小在家庭中就開始接觸的,也當然在成長的過程中會接觸到相關文本,每一種語言,都是如此。吳國禎提起,自己也會向台語台的同事每天介紹一個台語文本,訪談當天,他就介紹了葉俊麟作詞的《男兒哀歌》。
對於文本,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咱 tsit-má 咧懷念蘇東坡、懷念李白,懷念宋朝、唐朝 ê 詩人,五百冬後台語若是猶閣佇咧,咱會懷念 siáng?會懷念台灣歌謠 ê 作詞家。台語若無消失--去,五百冬後,課本就是讀葉俊麟、陳達儒 in 寫 ê 歌詞。」
而吳國禎正是在父母都講台語的環境中,滋養出自己對於台語的深厚興趣。小時候一起和媽媽聽《黃昏的故鄉》、《媽媽請你也保重》;而爸爸則會讀漢文的童蒙讀物,如《三字經》、《昔時賢文》——話音未落,吳國禎信手拈來一句對聯:「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正是因為這些生命經驗的積累,讓他不只在耳濡目染下習得了台語,更讓他接觸到好的台語文本,無論是漢學、抑或是歌謠的傳統。此外,吳國禎在國中時期也因為參加扶輪社的台語演講比賽獲得第一名的經歷,促使他有心地去提筆記下台語的用字,也開始碰觸民間學者研究台語正確漢字的書籍,包括了莊永明老師十冊的《台灣諺語淺釋》。家庭中自然的母語環境、因緣際會下的興趣養成,這些都是吳國禎至今對於台語熱忱不斷的原因。
▎上要緊 ê 是家己 ê 歡喜 kah 艱苦
吳國禎的學生時代,是黨外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人們的心裡都蠢蠢欲動著,想要做出衝撞體制的行動。在讀高中時,吳國禎就已經意識到應該組織一個推廣台語的社團,於是與莊家彥一同創辦了融客語及台語為一體的社團,並邀請陳明仁、陳豐惠老師等人指導。
後來,資優保送上台大中文系的吳國禎,入學前就先收到台大台語文社社長許文泰的紙條,希望吳國禎能夠加入社團。能夠輕易聯繫上,是因為台語復振的運動者人數本來就少,在多多少少認識彼此的情況下,大家自然成為感情連結強烈的運動夥伴。當時,台大台語文社和其他友社並沒有明確的路線差異,但許文泰溫文儒雅的氣質,相較於做運動,他更注重讀書會的舉辦。「彼个時陣 gún 這沿逐家 khah 有往來--ê,上主要就是淡江 kah 實踐,彼是生活中 ê 朋友、是佇生活當中交陪,毋是講咱一定愛有啥物目標。」吳國禎後曾接任學生台灣語文促進會會長,舉辦台語學生之夜,類似現今的「灣流音樂祭」,也包含了客家歌謠、原住民歌謠,台大、淡江與實踐都曾舉辦過類似的活動。跨校性的經驗傳承與分享對於吳國禎而言,「彼攏是生活。雖然攏足正經咧做,但是嘛毋知影 hit-ê 『果實』啥物時陣會來,所以只是咧做 tsit-má 感覺有價值 ê 代誌。朋友鬥陣,生活也趣味。」
「我 ê 人生觀是按呢,你選擇這、放棄彼,有滿足,但是絕對嘛有遺憾。所以咱揀這,就 khah 拍拚做、骨力做,但是你講未來會當達成啥物代誌,無一定愛足著急,上要緊 ê 是你家己 ê 歡喜 kah 艱苦,賰 ê 毋免遐要意,你家己 ê 心靈得著滿足,按呢就好--ah。」
談及近日工作上的風波,吳國禎表示委屈,也給出自己調整心態的答案。「我還剩下什麼?剩下所有珍貴動人的台語文本,是別人拿不走的。我逐工若佇路 ê,唱一條台語歌,我 ê 心情就會 ke 足好。『船螺聲音交響著,酒場小吹聲。港都又是船入港,回復歡樂影。』(注1)」對他而言,這些歌謠文本不只是很美,更感動他的心靈。「你若是聽有台語,你去聽遮 ê 文本,你攏會感覺講,你是得著上濟 ê 人。」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吳國禎實在地講,也不用只想著「我要為台灣做事」,哪天自己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地球照樣運轉,所以,要做那些讓自己快樂的事——「生活,用台語生活。」他回憶起大學時,經常和朋友騎著機車,去找淡江台語文社的夥伴聊天、一起生活鬥陣。甚至,一次他與淡江的鄭吉棠背對著KTV字幕唱歌,只為了考驗誰的台語歌謠歌詞、節奏記得熟與巧。「逐家互相刺激、分享,tiō 會進步,你愛 ê 物件你就會一直蹽落去。」
除了跨校性的台語文社團緊密連結,台大校園裡的社團也彼此支持。面對議題時,大論(大學論壇社)、大陸(大陸社)、大新(大學新聞社)等異議性社團會一起連署,台語文社與客家社也會支援連署。另外,吳國禎選舉學生會長時,三大異議性社團也未提名人選,而在最後一波共同呼籲投給何種類型候選人的文宣中,吳國禎的文宣是被一起發放的。台語文社之所以會與異議性社團串連在一起,則是男一生治會長的居中引介。吳國禎說:「就是因為是生活當中 ê 朋友,若是無生活中 ê 信任,拄著代誌 ê 時陣 beh 按怎結合鬥陣?」
▎台語歌謠獨有的美學
訪談間,本土語言小組也向老師提出作為年輕世代的困境——在大家的台語交談能力已經式微的此刻,對我們這一代而言,我們更像是在做台語文「復振」運動,而不太接近老師口中,以台語生活的展望。
在吳國禎看來,生活中必定有「一個點」,觸碰到他人,才能夠產生認同與感動。以不當黨產的議題行銷為例,如果能夠實際向大眾指出某民眾服務社在某時間點遭國民黨收為黨產,人家自然有感。吳國禎表示在他那一代,即便家庭有說台語,參加台語文社的社員,也不那麼會講了,所以,他們也是想去多學一些台語的。事實上,如果一個人沒有和台語的關聯,在接近的過程中是很難和台語產生共鳴的;當然緩步前進存在其價值,只是成就感的獲取也相對不容易。「訴求上,咱嘛愛承認,會來社團 ê 人佇猶未來進前,就有某一个點予伊感覺台語是重要 ê,就算你袂曉講,你嘛會有意識。彼个點存在,伊才有法度來,來了才做伙挖掘。」
對於吳國禎,「那個點」就是台語歌謠。
除了交談以外,吳國禎鼓勵大家多親近文本,學習台語修辭、培養興趣,也建立自己的識讀能力。「當然目前 khah 容易取得 ê,tiō 是獨立樂團ê台語作品,但是因為年輕世代,相對遮 ê 作品內底ê台語是比較 khah 一般。但你若聽二十年前 ê 獨立音樂,譬如講豬頭皮,《笑魁唸歌》彼三塊,你會感覺 in 台語足好 ê;若是你聽主流 ê 台語,你嘛會發覺足濟寫了出神入化 ê 台語詞,但是彼攏是咱本來生活中咧講 ê 話。」接連著,吳國禎以堅定的聲音,朗誦出一段又一段堪稱經典的台語歌謠文本。《鑼聲若響》的「日黃昏,愛人仔欲落船,想著心酸,目睭罩烏雲。有話欲講趁這陣,較輸心頭亂紛紛。想袂出,親像失了魂。鑼聲若響,鑼聲若響,就欲離開君。」展現出台語歌謠的特色,會運用抽象修辭,但一定有白描,使得歌詞整體自然而親人。羅安作詞的《嘜相害》,「社會看著真驚,愛著真痛。阮無彼款性命。」最末句是台灣人的日常用語,卻被入歌了。就連最為人知的《家後》,全曲也僅一句「阮將青春嫁佇恁兜」為抽象修辭,其餘皆為白描。吳國禎認為,這就是台語文學進入台語歌謠最動人的地方,也是台語歌謠獨有的美學形式,是華語歌謠所沒有的,例如「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這是無法具象化的。
如果台語歌謠沒有寫實,會不紅,王識賢《全部的愛》即一例,「你講的笑話已經強欲笑袂出來,今日的天氣是好天也是風颱。我經過你的夢中,聽見你的心事。正手手是感激倒手是感慨。」寫得很美,但該張專輯最廣為傳唱的卻仍是《雪中紅》。相反地,《想厝的人》中「放棄爸母予伊的名,甘願放盪予人叫浪子仔。」露一手抽象修辭,最終還是回歸白描與寫實。吳國禎持續勉勵大家多去趨近文本,也不忘判讀的能力,「《家後》這些歌,為什麼它可以成為一種經典?因為它是被大眾檢驗過的文本,是講台語的人會感動的保證。」
形式上的寫實傳統,內涵與文本意義上的,是勵志傳統。《青蚵仔嫂》中唱道「別人的阿君仔是穿西米羅,阮的阿君仔喂是賣青蚵。」早期許多人認為台語歌是悲歌,吳國禎卻有不同的想法,曲末「運命好歹喔是免計較,若有認真仔喂是會出頭。」是台灣人知足的精神——等同三十年前的「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拍拚。」(注2)、十五年前「有人出世就好命,阮是用命咧拍拚。」(注3),而這就是台語歌謠自己形成的,形式與內涵上的美學傳統。
即便是訪談之間喝水,吳國禎老師也實踐著台語生活的精神,一句「渴時一點如甘露,醉後添杯不如無。」(注4)表示早一輩的作詞家,也都透過親近經典,傳承中創作。寫給江蕙《返來阮身邊》「叫著伊的名字,看著伊的相片,日日夜夜望伊,返來阮身邊。」作詞者武雄坦承,歌詞中「返來阮身邊」正出自於百年歌謠票選第三名的《思慕的人》中一句「心愛的,緊返來,緊返來阮身邊。」
▎台語文運動怎麼做?當一個「全方位伸開觸角的人」
在台語文持續流失的此刻,我們問及台語文推動能夠如何倡議之餘也做到行銷,無論是推向大學內身邊的同學、社會群眾以及國家政府,讓議題終於得以被看見。吳國禎老師分別從個人/社群聲量、媒體與日常中的改變等不同面向切入,他認為這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坦白說,你們也要建立自己的影響力。」以華視潮台的小編曾經在臉書「
#打一句有聲音的句子」風潮中置入蕭泰然的「番薯毋驚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湠。」為例,吳國禎期許個人不僅握有在職務身分上被賦予的話語權,更要有自己的聲量,更可以做出成果。政策影響上也與聲量密切相關。「如果你的聲量不大,國家覺得這不是重要的議題,也不會理你。所以你還是要去 king,共質 kah 量 king 開,再去擠壓,成為壓力團體,讓國家必須去承認,應該要有更好的台語環境。」學校必須有沉浸式的教育;媒體則應該設立台語新聞台、台語兒童台、台語體育台等,在推動的過程中做出成效來,讓大家覺得議題是有價值、是值得被投資的,而不只是陷入憑藉著國家補助擴展運動。
「這杯水是透明的,如果我在這杯水裡面滴一滴墨汁,攪一攪,它還是透明的。但是你拿去化驗,他的成分已經不一樣了。」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人的心裡滴下那滴墨汁,先改變同溫層外五公分的人一點點,讓他們再接續著改變別人。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擔憂著,我們的倡議與行動遠遠追不上台語消失的速度。吳國禎先是回答:「Tse 無法度解,台語 ê 消失有足濟原因。」但他也認為,「拍拚、著急,少年人是一定的,但是嘛需要時間去浸,累積作品、累積文本。」我們所能夠做的,就是「當一個全方位伸開觸角的人」——研究、推廣與運動。雖然無法預期直到何時量變才會產生質變,但在他看來,好的進展是很有可能的。因為只要有人投身行動,事情就會不一樣。
「見面咱就講--ah,生活毋免急,咱若有夠認真就好,如果每一個觸角都打開了,按呢就好矣。因為從你自己開始,去影響其他三、五個人,那些人再張開他的觸角,有可能,台語的命脈就會在這裡被接住。這絕對有可能。」
「毋免急,認真就好。」訪談結束前,這是吳國禎老師叮嚀我們的最後一句話。
注1:出自《男兒哀歌》歌詞。
注2:出自《愛拚才會贏》歌詞。
注3:出自《堅持》歌詞。
注4:出自《昔時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