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是在這個關鍵情節中,兩名怪物充分展現出了它們身上的人類屬性:對愛與被愛的渴望,對孤獨的排斥,反抗命運的自由意志(如果他們是動物的話,就會接受人類安排的“配種”了),以及對於存在的自覺。這種存在的自覺是以自殺的形式從反面體現出來的:怪物審視自己的存在,認為沒有價值,並據此決定取消其存在。
本期電影
兩部電影中的“拼接”不僅都是對“干預”的表像,並且都出於對一種“
可逆性”的追求。弗蘭肯斯坦孜孜於逆轉死亡,詹尼希爾汲汲於逆轉傷害。兩者皆以計劃失敗、且給它的肇事者帶去悲劇告終,借此,《弗蘭肯斯坦》和《沒有面孔的眼睛》就共同回溯到“
可逆性不可達致”的古老命題。這一玄學色彩濃郁的命題,被神話傳說(例如俄耳甫斯和優麗狄茜)講述了數千年之後,最終唯在熱力學領域找到了堅實可靠的科學表達。
熱力學第二定律指出功轉化為熱量(或者熱量從高溫物體流向低溫物體)這一過程的不可逆性,許多其他的不可逆性,例如時間,往往可以或者被認為可以還原為此項不可逆性。
《弗蘭肯斯坦》或許比《沒有面孔的眼睛》在哲學上具有更多的闡釋層次,因為它的“拼接”還觸碰到另一條同樣悠久的禁令:
神不可模仿。如果親自翻開小說《弗蘭肯斯坦》,讀者會發現劇情不過爾爾,描寫詳略失當,節奏把握也欠佳。但它之所以能夠躋身文學經典之列,就是因為在新的題材上,複述了以《聖經》“
通天塔”典故為代表的藝術原型,也就是
人對神的模仿及其必然失敗。這一藝術原型更可以遠溯至多則希臘羅馬神話當中。
阿剌克涅與密涅瓦比賽紡織,敗而化為蜘蛛;
皮厄裡得斯向繆斯挑戰歌唱,負而變作喜鵲。這類情節都有一個共同的結構:人類企圖比肩乃至超越神靈,最後卻落得一個
肖似但並非的結果。蜘蛛的技巧很像紡織,但不是紡織;喜鵲的聲音猶如歌唱,但無關歌唱;弗蘭肯斯坦達成的事功幾近上帝造人,但相形見絀,判若雲泥(圖 6)。這種“肖似”恰恰彰顯了其中的“並非”,而且往往產生出與美之愉悅相反的感受,如恐懼(蜘蛛、弗蘭肯斯坦的怪人)和滑稽(喜鵲),從而更加凸顯其徒具某些共性之下的根本殊異。
人向神挑起徒勞無益的競賽,例子還有很多,如尼俄伯自恃多子而輕看勒托,馬西亞斯倚仗笛藝而傲視阿波羅,至於繆斯,除了上文提及的皮厄裡得斯以外,更是遭到塔米裡斯和塞壬的輪番挑釁,大概才華總是最能引起驕傲的東西。這些故事和前幾個例子的區別在於,落敗一方獲得的悲慘下場中並不包含“與對手肖似”這一要素,通常僅僅是痛苦的死亡或其他折磨。在一神教中,“禁止模仿神”這條律令多多少少演變成了對於偶像和假先知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