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電影節閉幕片放映臺語社會寫實電影《危險的青春》,榮幸請到影評人陳平浩為觀眾介紹導演辛奇如何新、如何奇,並從 68 年世界新電影浪潮與社會歷史脈絡深入解析這部「現存最尖銳臺語片」。
▎比臺灣新電影更早的新浪潮
赴日學習戲劇與電影的辛奇導演在二二八事件發生的前一年(1946)回臺,曾改編英國羅曼史小說為臺語鬼片《地獄新娘》(1965)的他,熟稔古典好萊塢類型電影,靠燈光明暗、音畫搭配、空間調度等電影語言「裝神弄鬼」,卻也拍出《危險的青春》(1969)這樣一部聚焦時下年輕人、反省社會性別與階級問題的「獨立電影」。
《危險的青春》鏡頭對準社會底層與邊緣,剖析物質主義與金錢遊戲,主軸是底層少男少女相依為命、在吃人的世界中互相傷害,也直接拍出養小白臉的老闆娘、性無能的總經理。和約略同期的健康寫實電影如《養鴨人家》(1965)或瓊瑤三廳電影對比,其對社會黑暗的呈現以及對愛情討論之態度的不同相當驚人。對於女性在性關係中主動的描寫,更早於 90 年代的蔡明亮。
68 年前後,美國有嬉皮、法國有學運、日本有反安保運動,臺灣並沒有大型的反抗運動,電影上的新浪潮亦要到 80 年代才開始,可是 69 年時,辛奇卻已拍出這樣一部「很新浪潮」的電影。將本片與曾參與反安保運動的日本新浪潮導演大島渚《青春殘酷物語》(1960)以及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週末》(1967)對照看,三部片都聚焦一男一女,以性和暴力反體制,並呈現現代都市的速度感。
臺灣從農村社會漸漸轉變為工商社會,其中出現的階級問題在本片中清楚反映,辛奇的結構設計、場片調度精湛,讓少年的野狼機車與老闆娘的轎車前後停在同一個地方,兩者的對比不言而喻。在性別方面,本片不但反映了戰後嬰兒潮做為能夠公開談性的第一代人之革命性的轉變,亦顛覆了男女權力位階的常見想像。片中男人可能坐擁錢和權力,但最終卻必須屈服於性與女人,而片中主導一切的竟是酒店老闆娘。
▎階級、性別,以及戒嚴政治的幽魂
雖然《危險的青春》、《青春殘酷物語》、《週末》這三部 7、80 年前左派男導演拍攝的片子有許多父權的陰影,但卻也拍出和傳統再現中完全不同的女性形象。比如《危險的青春》女主角晴美留著一頭短髮,曾對男主角提出不要把她當女生看的要求,脫離了之前臺語片常常出現宿命、安靜、服從、容易被騙的女性角色形象。
這麼一看,社會學三大領域中的階級、性別議題本片都有處理,各種社會道德禁忌都犯遍了,唯一不敢碰觸卻又始終壟罩全片的,即是戒嚴政治。其實辛奇絕非對狹義政治漠不關心,他剛回到臺灣就為獨幕舞台劇《壁》擔任舞台監督,將舞台分為兩半,分別呈現資本家與窮苦人,臺詞更暗示「狗(日本人)去豬(國民黨)來」,足見他受時下知識份子普遍的左翼傾向影響。後來,《壁》共同創作者簡國賢、宋非我都成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辛奇絕不可能經歷這一切而無政治意識。
在這部片裡,唯一被壓抑而噤聲的政治本身就是一種吶喊。臺語片時常有悲情的特色,其中有一類電影便是以農村少女離家到都市打拼被騙為題。這類題材往往能反映出社會上階級與性別的問題,但卻避談國族政治,把所有的激情靠著前兩者的悲情來化解。
臺語片在白色恐怖的時代,不能直接談白色恐怖,但或許卻會不經意映照出當下的時代氛圍。如《地獄新娘》中的「密室殺人」可能就反映戒嚴時代的拘束感,「兇手就在你身邊」的懸疑則對應到「匪諜就在你身邊」。《危險的青春》中重要的符號摩托車不斷繞圈的鏡頭是全片亮點之一,表面上看來在發洩青春的活力,或許也拍出了當時臺灣人無處發洩的政治情緒。
臺語片為了求生存,其實常常要迎合官方推崇的中國史觀,比如諜報片《天字第一號》(1964)就拍抗日、中國文化,然而,看著銀幕上審問畫面的觀眾,心裡暗暗想到的,或許卻是自己身邊發生的白色恐怖。
而描繪社會黑暗面的《危險的青春》雖然在臺灣拍攝,背景可以見到斗笠、水牛,為了要獲得上映的機會,卻要刻意將故事背景設定在香港--這種事,怎麼可以發生在臺灣呢?但,這確實是個臺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