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致妳危險的青春──導讀〈台北。和，妳的樣子〉

2024/03/3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就像關在家裡，等你每個假日帶我郊遊、上館子，然後我就很開心了，是嗎？」

「你的未來充滿希望，我的未來一切如常，什麼也沒改變……」

‧

「（低聲啜泣）我‧想‧下‧車……」

　　對一個土生土長的台北人來說，捷運的開通將人生劃成了新舊兩半──舊的那邊是要五毛給一塊的三輪仔和有車掌小姐坐鎮的牛頭公車悠閒爬行的侏羅紀，新的這邊是Ｕ字輩的Ubike及Uber滿街穿梭的Unbelievable近未來。可曾想過這兩個世界是串連在同一塊土地上的嗎？Who cares，但捷運軌道確實有如拉鍊一般，zip一聲、把新舊兩片時空接合在一起。

　　台鐵北淡線與北捷淡水線之間的光影遞嬗，或許最能夠撩撥老台北人的思古幽情。〈台北。和，妳的樣子〉描述一對平日搭乘北淡線火車通學的學生情侶，在五專即將畢業的前夕，陰錯陽差提早五十年體驗到淡水捷運所象徵現代文明的洗禮。新世界的遠景為兩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也促使他們在即將步出社會之際、重新檢視以往在眾人及自己眼中認為理所當然的人生價值。

　　這當然不是一個真實故事，但手法虛構的真實、往往比本諸真實的虛構更加貼近人生的實相。劇中以火車／捷運的固定路線，隱喻規矩且秩序的人生軌道。死守行李坐架、不敢寸步離開的男學生，即使憧憬未來，卻不願嘗試任何改變；反觀自由漫步車廂、好奇接納新知的女學生，最終反抗命運安排，毅然「脫軌」而去。兩人的心在順從當下或挑戰未來的岔路錯身而過，註定走上分離的必然。

　　當一個人被遺落在歷史的流光裡，不因他不合時宜的吶喊，而是眷戀安穩的沉默──

　　話說6号羊有個微不足道的本領，他四、五歲便能識字讀報，更經常憑這招取悅大人的技倆獲取不少零用錢。但他的資質並未異於常人，靠的主要仍是家裡堆得滿坑滿谷的劇本，自幼都是他耳濡目染、吟哦其中的歡樂「童書」。

　　意思懂不懂沒關係，字唸得出來，事情就好辦了～

　　6号羊從小有份特殊任務，就是坐在茶几上、搖著一雙小肥腿，手捧劇本和父母「對臺詞」。羊媽是科班出身，對表演自有一套堅持。每回對詞時，只見她時而柔情似水、時而凶狠潑辣，前一秒有說有笑、再一秒聲淚俱下。6号羊長大後雖曾見識過不少光怪陸離的人生樣態，卻總能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想來應是每逢表演必定全心投入的羊媽、自小就在他腦袋瓜裡扎了不下兩百劑精神病疫苗的緣故。

　　相較之下，羊爹就如同他自己所言、是個標準的「電視公務員」。每次對詞羊爹都只是閉起眼睛背劇本，不見心思，不帶表情，大約6号羊上學被老師抽點起來背課文的石化狀態也比不上他的老僧入定。羊爹的演技僅在進棚錄影時才會全面炸裂，即使稍早在排練場與其他演員對戲時多半也只是抓個感覺而已。說來羊爹天性怕生，私下不愛與人交際，像這樣的孤癖人格為何會選擇踏入這個五光十色的圈子，長年以來一直是6号羊心中想不透的謎。他曾說七○年代演出一集連續劇的酬勞、約莫等同一位基層公務員一個月的薪水，如果是出於這麼務實的理由，似乎也不是說不過去……

　　可羊媽就不是這樣拘束的人了。美麗率性的她滿腦子愛＆理想，為了追夢、她可以奮不顧身，哪怕弄得自己遍體鱗傷──所以6号羊聽了Emma Stone在La La Land（2016）裡唱起The Fools Who Dream時，禁不住紅了眼眶。媒體數度訛傳羊媽拿過影后、兼影歌雙棲，實則她未曾獲得什麼重大獎項，那五音不全的歌喉也一直是家中笑鬧的話頭。圈內人士之所以視她如此「過譽」，多半是來自她對表演志業不馬虎、不妥協的過人堅持，始終予人自帶「大女優」氣場的印象。

　　然而羊媽的愛＆理想，畢竟太大太廣了。除了事業，還有家庭、丈夫和孩子。當一個男演員（無論未婚已婚）可以在下了戲之後，與劇組同仁小酌談心、聯絡感情，為了下一次合作綁定友誼默契的同時，一位走入家庭、必須時時以「相夫教子」為己任的女演員，早早便收妥化妝箱，在一路低頭致歉的面有難色裡倉皇趨車回家，只為了趕在老公小孩抵達家門之前、親手變出一桌彷彿閒閒沒事便已輕鬆齊備的美食佳餚。影視圈的競爭何其激烈，任憑天大的名氣也只會隨著間間斷斷的演出機會逐日消磨，長此以往、又如何期待能在這個圈子裡持續保有一席之地呢？

　　相對於羊媽終身無冕，羊爹倒是星運亨通，不僅引領風騷二十年，大小獎項也迭有斬獲。在年少的6号羊心中，羊爹一向是他的驕傲，甚至覺得羊媽的成就不及羊爹，也只是實力懸殊的理所當然。因此有次國小老師開玩笑地將他和班上一位女同學湊成一對，6号羊不假思索的回應竟然是「那怎麼行？她的身高比我高，年紀也比我大一個月……」男強女弱，父尊母卑，這完完全全是自羊爹羊媽身上復刻而來的「天經地義」。直到年長以後，對世間吃人的規矩、荒唐的秩序有了深切的領悟，回首前塵，多希望羊媽能提早五十年搭上那列駛往未來的淡水捷運、瀟灑遠去，即使錯過了與羊爹的相遇、即使抹去此生母子的記憶，只要她能順利追尋妳之所以為「妳」的愛＆理想，不再受制於舊日鐵道的「軌」話連篇，那麼就算絕了這隻迷途於三流世界的羔羊、又有何妨？

　　但猜妳應當也了無遺憾吧？畢竟妳憑藉超凡的創作意志，在民風保守的六○年代末、留下了敢於挑戰封建世俗的前衛作品，堂堂封神為影史經典。當年妳才不過廿六歲，一名父權社會下的弱女子，嘖嘖～不愧是「女子」樣的！2006年妳因為這部老片受邀至新竹市影像博物館出席「女性影展」，6号羊充當司機、載著妳和辛導演一路說說笑笑，會後還與新竹市文化局的好朋友久別歡聚。當時沒人知道，再過三個月、妳將自妳的人生舞臺華麗謝幕，那天映後座談的掌聲如雷、不料竟是妳最後一次在公眾場合風光露面──沒人預先知道，沒人……包括羊。這實在很有妳的風格，連生病也那麼有個性、那麼不平凡，叫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怎麼忘了妳？

　　十八年過去了，妳沒回來。我猜天堂一定很美，妳安心玩耍吧。

　　我想現在的妳，應該是個十八歲的俏妞，就像我在妳留下來的相簿裡看到的那樣，美得讓人心動……

　　難得去了趟天堂，記得別太守規矩，規矩縛了妳太久、久到妳忘記享受妳的人生。請務必好好體驗妳久違的青春，即使那充滿未知的挑戰、未知的危險──

　　Take good care，致妳危險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