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7/0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一個初訪MIDEM的菜鳥報告

按:寫給《Shopping Design》四月號的稿子,雜誌版有許多漂亮配圖,意者洽各大超商書店。
MIDEM全名Le Marché International du Disque et de l'Édition Musicale,即「唱片暨音樂出版大展」,每年一月於法國坎城舉辦,創立於1967年,此間多以「坎城唱片展」稱之,是全球音樂界規模最大的年度會展,地位約略相當於出版業的法蘭克福書展、或消費電子業的CeBIT大展,參與者以業界人士為主。版權交易是MIDEM的主要任務,也會舉辦座談、論壇、音樂演出節目。MIDEM是業界人士面向全球市場的機會,也是各國展示音樂文化實力的窗口。 2010年一月,我應新聞局之邀,隨台灣代表團赴MIDEM坎城唱片展參訪。MIDEM的入場費非常貴,畢竟是以業界人士為主的會展,單一張入場證辦下來將近台幣兩萬塊,且不提往返歐洲的機票,還有會展期間比巴黎還昂貴的喫住行情。這些開銷,虧得政府替我買單,不然真可能一輩子也捨不得去開這個眼界。
主辦單位既敢收這個錢,當然也端得出好料。許多老鳥都同意,光那進場發放的厚厚一冊MIDEM BOOK就值回票價:裡面載有全世界音樂產業代表單位簡介與聯絡人清單,是闖江湖拜碼頭的究極寶典(可惜我久不在唱片圈前線作戰,臨走時打包行李嫌重,竟把它留在了旅館房間)。在MIDEM現場,人人有備而來,多是兩三個月前便排定每日任務,從早到晚開不完的會,和各方客戶車輪大戰。許多人為版權買賣、業務推廣終日奔波,連一場講演、一次音樂會都沒興致也沒力氣參加。像我這種政府派來「純觀光」的看客,實在是異類。
2010年MIDEM共有七千多位業界人士報名、近八十國三千多家廠商在現場設館,還有幾百位各國記者現場採訪。參與者七成來自歐洲、兩成來自北美,亞洲人僅佔6%,MIDEM展現的,自然是西半球主流唱片業的面目。據說隨著唱片業景氣每況愈下,MIDEM這幾年愈來愈冷清,老鳥說:以前會場那個熱鬧啊,連張空椅子都得眼明手快先搶先得。現在一眼望去,疏疏落落,真是情何以堪。我雖不及親睹舊日盛景,卻也多少感受到了那股蕭條之氣──倒不是人多人少的問題:翻開密密麻麻的論壇題綱,熱門主題是唱片公司如何透過網路掙錢、藝人數位行銷秘笈、智慧手機作為音樂通路的展望、電玩產業與音樂工業的合縱聯盟、還有「如何打進中國市場」──台灣同業對這題目早有對策,但西方人需要的顯然是另一種文化、另一套戰略。
儘管大小講演會場隨時都有系出名門的CEO和行銷總監夸夸而談,我心裡始終有種感覺:崩壞的唱片業還沒找到出路,暫時只能摸著石頭過河。音樂這一行早已不是娛樂工業的龍頭,MIDEM許多講演、座談,都讓我嗅出一股相互取暖、強自振作的無奈之氣。
今年,新聞局邀盧廣仲、范曉萱與100%、巴奈與Message三組樂手代表台灣音樂人赴法「宣揚國威」。先在巴黎La Scène Bastille辦了一場小型售票演出,現場氣氛比較像「宣慰僑胞」,來的幾乎都是台灣和中國的留學生,在地觀眾不多,這也不足怪,畢竟「台灣當代流行音樂」對法國人來說,本來就是陌生遙遠的玩意。然而在MIDEM的「台灣之夜」演出就不是「宣慰僑胞」,而是硬碰硬「面對世界」了:MIDEM會展期間,天天都有看不完的演唱會,憑入場證即可通行無阻。從豪華飯店宴會廳到巷仔內小酒館,各式樂種各國樂手馬拉松唱到凌晨,全世界的音樂人莫不使出全力取悅這群最難搞的內行聽眾。在密密麻麻的節目表中,如何吸引大家來看已經是一大挑戰。而若你不能在一兩分鐘內給出讓他驚喜的東西,這些人往往轉身就走,趕赴下一個場地去聽別人表演。
幸好,三組台灣演出人都全力以赴,給出了最精采的表演。盧廣仲流暢的吉他彈奏和趣怪的演唱風格讓現場初次聽台灣搖滾的老外驚喜不已,事後紛紛打探這個年輕鬼才的來歷。巴奈與Message深黑濃鬱的台灣原住民歌謠足以狠狠鎮住全場,而當「東海岸傳奇歌手」龍哥緩緩坐定,彈起藍調吉他的那一瞬間,滿場觀眾爆出掌聲與歡呼,回應這聲氣相通的音樂血統。范曉萱與100%的演出張狂、性感、威猛無匹,你從底下那些洋人狂喜驚呆的眼神,便知道萱萱已經把他們徹底搞定。絕大多數觀眾此前完全不知道台灣有什麼音樂,從頭到尾連一句歌詞都聽不懂,然而他們多半留到了最後,神色滿意。那天晚上,我真以這些音樂人為榮。
在MIDEM舉辦國家主題之夜(country showcase),得付兩萬歐元規費,加上稅金,折合台幣近百萬之譜,場地不過是三四百人的飯店小廳,配備也只有最陽春的燈光音響。他們敢開這個價,就是看準了MIDEM現場這群足以左右半個世界唱片市場風向的賓客。今年,韓國、日本也在同一個場地辦了showcase,並在事前周邊做足準備,免費CD、傳單、新聞資料、隨侍備詢的工作人員與廠牌經紀人,都辦齊了。日韓派來的音樂人,老實說,依我淺見,充其量只是二軍水準,未必比咱們市面上的流行歌手強到哪兒去。然而兩國團隊事前事後工夫做足,音樂優劣且先不提,從現場舞台燈光到周邊細節規劃執行,專業程度還是比我們高強得多。
韓國偶像團演出時,場館擠滿了坎城在地的青少女粉絲,尖叫瘋狂近乎失控(MIDEM所有活動都只供有入場證的來賓參加,進去之前得掃描證件上的條碼。但主辦單位優待坎城居民,人人都可以免費挑一場表演看),當地記者解釋:韓國流行樂(K-Pop)這陣子橫掃歐洲青少女市場,許多洋妹妹瘋狂「哈韓」,聲勢之猛,令我想起多年前日本動漫產品席捲西半球的風光。看著台上帥哥以極其輪轉的英文感性介紹韓國歷史,底下歡呼連連,鎂光燈閃個不停,還是有點兒喫味的。既要去MIDEM為國爭面子,就得把一切細節傾力設計到位。相較之下,台灣音樂人雖然也有公部門支持,派了代表隊去露臉,氣勢畢竟見弱,整體而言,還是不免顯出些許「菜鳥氣」。
年年都有台灣廠商去MIDEM談生意,以往也從來不靠政府,各自打拼,版權買賣也頗有成績。近年,新聞局總算撥款設立「台灣館」,讓各家台灣廠商有個「基地」可以休息、上網、約客戶談生意,順便展示一些台灣音樂作品。不過,台灣館陳列的影音產品,除了參展廠商自己帶去的樣品,便是新聞局主辦的「金曲獎、原創音樂大獎、創意行銷補助案」得獎作品,流行、搖滾、古典跨界、傳統歌謠通通混在一塊兒。偶有洋人好奇問起,許多人一聽到pop、rock之類就棄之不顧,反倒《八部傳說‧布農》這樣在地特質強烈的作品,受到最多人青睞。我想,若真要針對海外市場推銷台灣音樂,顯然不能光以內需市場的品味或是公部門獎腋的音樂類型去忖度洋人的口味,若能再規劃得細膩一些,效果應該會更好吧。
順道一提,洋人幾乎都會驚歎地問一句:「你們台灣的CD設計都這麼漂亮嗎?」我則答以:「不一定,通常獨立廠牌的設計才會這麼漂亮,你看到的這些漂亮專輯,在台灣很多人都不大熟......。」
所謂「音樂國力」,絕對不是與國民生產毛額成正比。比方今年蕭邦兩百歲生日,MIDEM會場懸空掛著巨幅蕭邦肖像宣傳相關活動,每個樂迷看到,都會對波蘭這偉大的音樂國度凜然生出敬畏之情。今年每個人進場獲贈的MIDEM公事包都繡著南非觀光文化部的LOGO,開幕之夜便是由南非主辦,派來演出的音樂人不乏傳奇巨擘,那是最風光的國家品牌行銷。參加MIDEM最有趣的,就是有機會接觸平常陌生的音樂文化。各國展館製作的精選CD,設計各有巧思,既能看出「音樂國力」的氣勢高下,也可順便看出各國政府文化部門到底誰比較有sense。
離開MIDEM前一天深夜,坎城Carlton飯店的宴會廳,我總算在這「全球最大音樂同行聚會現場」毫無預期地被狠狠震了一通。這晚的節目是「Siggi Loch五十周年致敬之夜」,Loch是德國傳奇經紀人、唱片製作人,1960年正式入行,1989年創辦爵士廠牌ACT,備受尊崇,今年甫獲瑞典國王封爵。這天晚上,他和夫人就坐在觀眾席第一排正中央。
一位胸前掛著薩克斯風的白髮老者領著樂隊上台,全場歡聲雷動,我茫然不知其人何方神聖,亦不知該期待什麼。樂聲揚起,像浪像風像夢延綿不絕,溫柔而橫暴,每一波湧上來都比前一波更令人恍惚,精純飽滿,元氣淋漓──後來我纔知道,那領隊老者,是德國爵士巨擘Klaus Doldinger。這一夜,他找回1971年的元老團員,重組傳奇樂團Passport的經典陣容,向當年讓他們揚名樂壇的製作人致敬。
接著,ACT廠牌精銳盡出,樂手輪流上陣,從極芭樂甜美的標準曲老歌新唱,一路玩到古怪曠放的free jazz和前衛音樂,最後眾人即興jamming。難以言喻的音樂在我面前噴薄而出,完美的樂手,完美的場地,完美的音響(同去的樂手老師最想知道他們究竟怎樣讓double bass的現場收音如此渾厚細膩),還有完美的觀眾──全世界口味最刁鑽、耳朵最挑剔的唱片人,眼睛發亮,一言不發,豎耳傾聽。當場我便知道,這個行業之博大,高深,遼遠,實在超出我貧弱的經驗太多太多......。
這趟法國MIDEM之旅,拿了很多免費贈品,見識了很多高科技產品,聽了幾場探討未來趨勢的講座,看了不少花花綠綠的表演。然而,在這最後一夜。遠遠望著白髮蒼蒼的德國老先生Siggi Loch,聽著舞台上陌生的爵士樂手玩著世界級的音樂,那面對「世界之大」只能敬畏俯首的無力感,纔算清晰落實下來。世界很大,世界真的很大──這趟公費資助的坎城之旅,讓我重新咀嚼這句貌似廢話的真理,或許是個人最最寶貴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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