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安寧。回放。相對望。 終:再見,總會再見。

    爸爸在安寧病房中血氧一度掉到70,醫生跟護理師叫我們要有心理準備,這個準備就是指準備後事。
    聽長輩說病人快要離世之前,可以播放佛號,讓菩薩前來接引。於是我跟二姊就用手機開始播放阿彌陀佛,手機放在爸爸的枕頭邊,並在他耳邊呼喚著要他放心離開,跟著菩薩遠離一切疼痛苦難。
    隨著時間流去,爸爸的神情卻由彌留的放鬆狀態轉為眉頭緊皺,我和二姊也由哀傷哭泣轉為狐疑對望,原已有心理準備要鬆手送走爸爸,但是隨著佛號聲聲呼喚,爸爸竟然漸轉清醒‧‧‧
    爸爸別過頭去,讓耳朵遠離手機播放的佛號音樂,然後不耐煩揮了揮手示意我們把佛號音樂給關掉。
    爸爸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又回到人間,我和二姊驚訝又疑惑的看著彼此‧‧‧
    ★★★
    那次低血氧彌留之後,爸爸疼痛的頻率越來越頻繁、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什麼時候才會死去?我不想要這樣活著拖累你們啊‧‧‧」爸爸已經虛弱到說完一句話就會喘不上氣,但只要清醒著,他就問我何時才能解脫死去。
    「你要誠心跟菩薩祈求啊‧‧‧何時生、何時死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啊。」我的語氣已經顯現出不耐煩的情緒。
    「你給我掐死好了‧‧‧我活夠了‧‧‧妳也嫌我拖累妳‧‧‧」爸爸喘不上氣卻又堅持要說這些話,他說著說著就哭了,一邊哭就一邊更喘不上氣來。
    我壓抑著脾氣,冷默的幫爸爸戴上氧氣罩,爸爸吸到氧、喘過氣,他就哭的更厲害了,一邊哭還一邊拉著我的手放到他的脖子上,像是要我去掐死他的催促與暗示。
    「你別想這麼多了‧‧‧你自己不敢死,卻要我掐死你。我掐死你,警察也會抓走我啊,我也活不了啊。你要我掐死你,才是真的拖累我。如果你真的想死,為什麼要拉我的手掐死你,你為什麼不自己掐死自己。」我大概理智斷線,一股腦的憤怒與不耐煩全部傾瀉出來。
    我抓著爸爸無力的雙手放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像是一個失去理智的可怕兇手一樣。只見爸爸用力的想要用雙手出力掐住自己脖子,但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只是喘的更厲害、更猛烈的吸著氧,但是卻虛弱的無法用力掐死自己。
    「你看看你現在連掐死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一切聽菩薩的意思吧,如果時間到了,菩薩會來接走你的‧‧‧」
    爸爸的手無力的從脖子那邊垂下,而眼淚卻更兇猛的流下來,源源不絕的淚水跟虛弱無力的生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之後我在想,爸爸要我掐死他是不是在試驗我有沒有覺得他真的拖累了我,而我的表現卻也間接的證明了他的想法。不敢掐死他是害怕自己殺人後也活不了,把爸爸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是希望他解脫自己、也解放我。
    我以為這只是一時的情緒失控,卻不知道這是爸爸最後的清醒時刻。如果我知道這會是我和爸爸最後一次的對話,我不會說這些混蛋的話,也不會把他的雙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暗示著他的解脫就是所有人的解放。
    明明我是捨不得他的,但是我說的話卻是那麼混蛋,而那些混蛋的話卻是他最後清醒時刻聽到的話。
    如果我知道這是我和爸爸最後一次的對話,我想把放在你脖子上的雙手緊緊的握著,認真的跟你說:謝謝你,再見了。
    但是我沒有機會跟清醒的爸爸說再見,只能跟陷入彌留的爸爸說:對不起,對不起,那天說的那些話都不是我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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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像睡著了,一直做著各種夢。夢裡面有醫生跟護士來來去去,他們在說什麼我卻聽不清楚。我女兒們也有來,她們握著我的手問我會不會痛、會不會餓,我想要回答她們,卻沒辦法醒過來說話。
    奇怪的是,我不再感覺到胃癌的疼痛,不再有喘不過氣的胸悶,甚至不再感覺到渴、餓、冷、熱‧‧‧甚至沒有了黑夜與白天的感受,只是覺得自己在飄,周圍來來去去的人也在飄。
    我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我女兒握著我的手,在我耳邊說話的時候,那個手掌碰觸的感覺像是我跟這個世界最後的聯繫,是我唯一能夠感覺的東西。
    現在我的小女兒坐在我身邊,她緊緊的握著我的手,一邊哭著一邊跟我說話。
    「爸爸,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你掐死你自己的,你清醒過來吧,我要跟你說我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的。我‧‧‧我‧‧‧我‧‧‧」
    小女兒一邊說一邊哭,我很想幫她擦掉眼淚,說我沒怪她說的那些話,可是我卻沒辦法醒過來去安慰她。
    我想擦掉我小女兒的眼淚,跟她說,謝謝她這幾個月的陪伴。這段時間是我活了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覺得女兒就在我身邊照顧我、安慰我,這八十年的人生第一次有人讓我依靠,讓我不孤單、不害怕‧‧‧這幾個月也是我這輩子跟小女兒相處最久的時間,我也想說謝謝你,可是我現在也說不了。
    「爸爸,護理師說要幫你洗澡喔。我們一起幫你洗澡,讓你舒舒服服的,這樣你是不是就會醒過來跟我說話了呢?」小女兒握著我的手跟我說。
    雖然我沒辦法回應小女兒的話,但是我能感覺到我慢慢的被放入浴缸中,慢慢的被水包圍著。小女兒溫柔的跟我說放鬆身體,護理師、看護跟小女兒圍繞在浴缸旁邊,用水輕輕的幫我清洗著我身體‧‧‧
    慢慢的我好像浮了起來,我的身體感覺到無比的輕鬆,甚至比生病前都要輕鬆。然後我看到了奇異的景象,我看見我自己躺在浴缸中,那個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那麼現在的我又是誰呢?一切都變得緩慢了下來了,這個我知道躺在那裡的那個我時候到了,是時候解脫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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