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記錄「溫斯坦性騷擾、性侵」新聞調查經過的著作《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比較雞排妹鄭家純指控在尾牙上遭性騷擾一事,發現事件諸多發展如出一徹,包含受害者反應、輿論媒體的操作手法、後續更多人跳出來控訴等,幾乎重演了#Me Too。
以下文章直接引述書中受害者對性攻擊的描述,可能造成不適,請斟酌觀看。
2017年10月10日,《紐約客》(The New Yorker)刊登了一篇由記者羅南.法羅(Ronan Farrow)撰寫,十三位女性指控電影製片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騷擾、性侵的
報導 ,引發全美譁然。緊接著,是更多女性站出來控訴溫斯坦或其他人的報導,成為日後被稱作#Me Too的全球性別運動的濫觴。
一系列指控溫斯坦惡行的報導,讓年僅30歲的法羅榮獲
2018年普立茲獎「公共服務獎」 (Public Service)。2019年,他出版
Catch and Kill: Lies, Spies, and a Conspiracy to Protect Predators ,以近乎全知觀點,宛如電影的敘事手法,寫下他製作這系列報導時,展開了小說般曲折迂迴的調查經過,包含新聞被打壓、遭多位信任的人背叛、受生命威脅、遭人跟蹤監視等。
比較臺美兩起同樣是演藝圈性騷擾事件,會發現諸多發展驚人地相似。從事發當下受害者的反應,到公開事件後輿論媒體的操作手法,後續更多人跳出來控訴等,幾乎都沿著相同軌跡演變。下文將依時間順序比對兩件事。
鄭家純公開遭翁立友、強勝公司老闆性騷擾事件,幾乎重演#Me Too
不是「完美受害者」就不是受害者 一種對性受害者常見的攻訐是:當下怎麼不講?為什麼不反抗?無論輿論或
司法程序 裡,都不乏這種企圖以當下幾秒鐘的反應,來斷言受害者動機的論點。
《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中法羅訪問到的女性,有人在當下立刻拒絕迴避,耗盡精力才脫身,也有些飽受驚嚇,即便說「不」了,卻依然受害。在最一開始便願意受訪披露溫斯坦暴行的麥高文(Rose McGowan)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卻又有慢動作之感⋯⋯系統性的震撼,你的腦袋只能拚命追趕進度,試著了解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哭了出來,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狀況」。[註1]
另一位溫斯坦答應替她製作一部電影的卡諾沙(Ally Canosa)則在溫斯坦的情緒勒索下,半推半就地進入房間遭強暴:「我絕對有說『我不想做。』但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我單純地麻木了,眼淚也不流了,我只是呆呆瞪著天花板。」[註2]
而鄭家純面對言詞或肢體騷擾,也許是
考量在場黑道或員工觀感 ,也許是單純嚇到而沒有反映。實情是,任何人面對這種突如其來、毫無徵兆的暴力侵犯,都會因為權力關係、人際關係、個人特質等諸多外部或內部因素,而有不同作為。任何人都不應草率將一種「典範式」受害劇本套用在被害者身上,要求他是一個
完美被害人 ,並反過來檢討被害人為什麼沒有這樣那樣。就連
館長陳之漢突然遭摸胸時 ,也任由他人騷擾近五分鐘而沒有作為。
義大利演員阿簡托(Asia Argento)告訴法羅,溫斯坦「在她連聲抗議下對其進行口交⋯⋯到了某個點上,她放棄了說不要,轉而假裝享受的模樣,因為她覺得不這樣溫斯坦不會罷休」。事發後的幾年間,她仍斷斷續續與溫斯坦上了幾次床,沒能拒絕他的緊迫跟蹤與執著求歡。為此,她的解釋是「被嚇到了,被他的緊迫盯人弄得疲憊不堪」,且深怕影視工作被他毀掉。[註3]
另一個同樣看似違反直覺,實則展現權力極度不對等的例子是,NBC員工奈維爾斯(Brooke Nevils)遭當家主持人勞爾(Matt Lauer)強暴後,他問她喜歡嗎?她回答喜歡,並在日後持續與他發生數次關係。勞爾的地位遠在她之上,令她認為自己沒有空間說不,「那完全是一種利益交換」。[註4]
先射箭再畫靶 「罵人是婊子來汙辱人,顯然是一種世界語言。」[註5]
鄭家純指控性騷擾後,媒體及網紅不僅給予高度關注,也多選擇刊登裸露照片,提及其經營的情趣用品品牌、過往無關的行為或聲援性騷擾加害者的經歷,意圖在性保守的臺灣社會率先貼標籤,再用這些標籤產生的刻板印象對其攻擊。[註6]
勇於向警局報案揭發溫斯坦騷擾的演員古提耶若茲(Ambra Battilana Gutierrez),也被小報媒體抹黑造謠。原先聚焦在溫斯坦亂摸她的報導,頓時被她先前曾參加性交派對,論斷她本來就有「在賣」的影射詆毀,以及穿著性感內衣、比基尼的照片取代。[註7]
偵辦法羅的父親——知名導演伍迪.艾倫(Woody Allen)遭控性虐待養女狄倫(Dylan Farrow)一案的員警,也被艾倫組織的私家偵探網跟蹤,企圖蒐集他們酗酒或賭博的證據,阻撓辦案,最終導致檢察官決定放棄起訴。[註8]
上述種種作為乃司馬昭之心,無非想藉由將當事人連結保守社會無能公開討論或容忍的道德底線,進行
「蕩婦羞辱」 並重挫其可信度,甚至轉移焦點,回頭檢討受害者。演員漢納(Daryl Hannah)在一則關於女性揭露受害經驗時,內心的糾結與掙扎的專題訪問中提到:妳的身分、性別、有沒有報案根本沒差,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妳,「事實上說沒人相信是客氣了——我們會被譴責、被批判、被怪罪」。
[註9]
不解決問題,解決講話的人
但究竟是什麼意思?像這種在圈內擁有龐鉅影響力,隨意開口就要定奪他人發展的傲慢,幾乎就像溫斯坦在影業的權力地位,放個消息即能摧毀你的未來。
席歐拉(Annabella Sciorra)在被溫斯坦攻擊後,連續三年都沒有工作,不斷聽聞「我們聽說妳很難搞;我們聽說這個,聽說那個」。[註10] 而在被不當觸摸後,藉由種種應變方式躲過被性侵的索維諾(Mira Sorvino)懷疑,溫斯坦將她列入報復的黑名單裡。後來,《魔戒》導演傑克森(Peter Jackson)證實溫斯坦的公司米拉麥克斯(Miramax)曾在他們選角時,告訴他索維諾「非常難合作」,並進一步補充「當時,我們沒有理由質疑這些人說的話。回過頭看,我才意會到那很有可能是米拉麥克斯抹黑機器的權力在運轉」。[註11]
除了影業,連媒體公司裡也存在這種現象。NBC裡被暴露生殖器的長官言語騷擾的婁納(Melissa Lonner),也在事發不久後丟了工作,並被小報宣稱「她這個人很難搞,很難共事」。[註12] 而NBC在法羅轉至《紐約客》報導溫斯坦新聞後,卯足全力與他協商談判,期望他能回到NBC。然而,當法羅一中止談判,原本一天到晚邀請他上節目的NBC便封殺他,不再提供任何機會——除非他回歸公司並與對方達成協議。[註13]
鄭家純在
專訪 中透露,她在公開事件前審思:「我需不需要藝人這份工作?」明明被侵犯的是自己,卻必須先再三思量。然而,從諸多前例看來,面對各方面都比你強勢許多的權力核心,公開事件極有可能毀掉你的前途。
「我們會放棄掙扎,然後還覺得錯在自己」[註14]
「你們當中還有其他小哈維」 在1/30性騷擾發文後,鄭家純在
2/3 貼出一系列揭露自身曾遭性騷擾或性侵害的私訊,並在日後持續更新這篇
「受害者的故事」 相簿。而導演馮云也跳出來
指控 曾國城曾經性騷擾她。
[註15]
同樣的,在《紐約客》刊登溫斯坦的報導,法羅的電郵、推特、FB便湧入大量陌生人的訊息,關於性暴力、犯罪、貪腐,「共通點是所有人都悄悄提到權利與體系是如何遭到濫用」。日後,他從各方消息來源寫出更多性騷擾、性侵害、身體虐待的新聞,促使紐約檢察總長史奈德曼(Eric Schneiderman)、名列財星五百大企業的廣播公司CBS執行長穆恩維斯(Les Moonves)下臺。[註16]
法羅寫出《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最大的意義不止於揭露溫斯坦侵犯數十位女性或讓更多人,而是更廣泛地指出這種「把女性當獵物的長期掠食行為」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犯罪手法、極富效率的生產線,參與的包含助理、經紀人、權力掮客,而溫斯坦不過是無邊無底的共犯結構裡的其中一員。[註17]
此外,為了弭平被害者事後的爭議,這些政治人物、好萊塢權力核心、媒體公司高層、明星名人等加害者會聘用律師,提供大筆和解金與封口合約,要求被害者日後絕口不提此事。
層出不窮的事件,助長了受司法、政治、媒體庇蔭的荒謬體系與「商業模式」,使得越來越多人以一種源於八卦報圈的說法,形容這種砸大錢讓事件永不見光的行為:「抓來殺」(Catch and Kill,即原文書名)。[註18]
「抓來殺」已經有固定犯罪手法,形成一種受司法、政治、媒體庇蔭的荒謬體系與「商業模式」。
後續:受傷的人需要被聆聽 前文分析的種種相似之處,旨在放眼未來,當有同樣事件發生時,能有更多人不再落入對受害者荒謬的要求或苛責。
同樣著重後續影響,鄭家純在房慧真與胡淑雯的建議下,向
群眾募集 親身經歷的性騷擾或性侵故事,未來將策展讓所有故事被看見。
[註19]
法羅在書中自始至終都在替這則報導及相關受害者奮鬥,但書中也提及一個相當耐人尋味的發展。
他在準備訪問第一位願意接受錄影的被害者麥高文前,曾經打給他姊姊狄倫徵詢意見。狄倫曾指控他的養父伍迪.艾倫對她性侵害,最後案件卻不了了之。她給法羅的回覆是:「一旦你把自己的聲音放出來了,事情就會一下子容易許多。幫我跟她講要堅強⋯⋯如果成功拿到了新聞,千萬不要放手,好嗎?」[註20]
然而,在開始調查溫斯坦新聞的五年前,狄倫宣布要重啟對伍迪.艾倫的性侵害指控。對此,法羅說:「我不明白妳為什麼不能往前走⋯⋯我們花了幾十年 ,就是要把這件事放下。我才剛開始想認真做點事情,讓外面的人注意到我的工作表現。而妳竟想——妳竟想把時鐘再整個調回去嗎?」
「這跟你無關。你懂嗎?」
「嗯,跟我無關,但跟妳有關。妳聰明、有天分,妳人生有太多的事情可做。」
「但我辦不到,因為那疙瘩一直在那兒。」狄倫說完哭了。
法羅最後說:「我支持你,但妳實在——妳必須放下。」[註21]
當時的法羅面對姊姊,就像現在某些人對轉型正義的看法類似:不要再掀起仇恨與爭辯,過那麼久的事了,要放下。但沒有真相、沒有加害者的真心懺悔,何來放下?
四年後,法羅受邀寫了一篇對姊姊狄倫遭養父性侵一事的評論。他讀遍了所有能找得到的書面資料,包含法庭紀錄、筆錄,並仔細訪問狄倫,最終的結論是,「她的說詞屬於具有可信度的性虐待指控,而這類指控卻經常被好萊塢的業內媒體跟更廣大的新聞媒體給忽視」。而麥高文正是因為看過這篇評論,才願意接受法羅的採訪。[註22]
前文提及的席歐拉在被溫斯坦性侵後,好幾個月都沒告訴別人,遑論報警。隨著時間久遠,她才逐漸向少數人透露這件事,而公開兒時曾遭親戚性侵的裴瑞茲(Rosie Perez)聽聞,便告訴她「我也曾躊躇不前好幾年,就像不停踩水,那真的是天殺的累死人了⋯⋯水是永遠不會退去的。但自從我把事情公開,那些水已經縮小成了池塘,而我也在上頭搭了座橋樑」。[註23]
受傷的人需要被聆聽、被看見,或許才有可能真的嘗試放下(無論「放下」的程度為何)。而鄭家純等人策劃的展覽,除了提供準備好的、有意願的受害者被看見的可能外,更富有教育意義,讓社會知道那些過去被認可或默許,「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的行為,其實嚴重地傷害了許多人。[註24]
鄭家純的勇敢發聲,無非在提醒這些「在學習新把戲的老恐龍」必須加緊腳步開始補課了。[註25]
註解(頁碼皆指《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 1 羅南・法羅(Ronan Farrow)(2021)。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鄭煥昇譯)(頁63)。臺北市:臉譜出版。(原著出版年:2019)。
2 頁188。 3 頁262。頁263-264也記錄了,阿簡托在加入法羅的報導後,達成與演員班奈特(Jimmy Bennett)的財務和解。對方控訴阿簡托在他十七歲時與他發生性關係是虐童,而性關係發生地加州的法律明定與未成年者性交構成強暴。對此,法羅除了強調阿簡托對哈維的指控句句屬實,皆有目擊者或當時有所聽聞的人能作證,此外,「任何熟悉性侵犯的心理學者,都知道這兩種身分(按:指性虐待加害人與受害人)經常重合⋯⋯她們站出來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並不等於承認她們日後都不會犯錯」。
4 頁390-392。
5 頁78。
6 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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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頁70。
8 頁49。
9 頁317。
10 頁314。
11 頁254-255。
12 頁385。
13 頁407。
14 頁293。
15 此處小標引用自頁298。
16 頁298、413。
17 頁56、64、258。溫斯坦公司甚至設立一個專門替他找女人的職位。
18 頁356。
19 值得一提的是,《紐約時報》(
The New York Times )在2020年5月刊登了一篇質疑法羅事實查核標準的
專欄文章 。這同樣讓人好奇,未來鄭家純策展時,會如何處理收到的故事。
20 頁61-62。
21 頁208。
22 頁48-49。
23 頁315-316。
24 這句巧妙生動的描述出自馬奎斯(García Márquez)的《百年孤寂》,在本書的〈國內各方讚譽〉頁中,由現代婦女基金會執行長范國勇引用。
25 頁285。溫斯坦的辯護律師針對各方指控,發佈的其中一項聲明稱溫斯坦「只是個『在學習新把戲的老恐龍』」。而此處要指出的,當然是翁立友、孫德榮、曾國城、許效舜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