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2|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反電影」作為「理論無效」下之思想「解藥」-閱讀導演阿薩亞斯爭議著作《電影現在式》

    (製圖:Yo Chen)
    (製圖:Yo Chen)
    緣起:有幸參與【Filmosa x 無影無蹤】合作之線上對談,與煌德對話〈不斷死而復生的法國影評〉,試圖延伸討論內容,將議題以文字、圖表表現,希冀能對「電影生存生態」提出一種探索。計畫書寫四篇:
    1. 〈電影筆記〉七十年,不斷生存危機與戰鬥
    2. 法國電影生存環境,與競合方向
    3. 閱讀阿薩亞斯2020年爭議著作-《電影現在式》
    4. 台灣電影如何共振法國〈電影筆記〉理念-「反人類中心主義」
    在此呈現第三篇!

    直接、坦率之戰鬥政治宣言
    於疫情肆虐、網飛制霸之當下危機,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法國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於2020年發表影響電影界之爭議著作-《電影現在式》(Le Temps present du cinéma),其中直指七十年代以來之美學、形式主義論述「理論無效」,更提倡以「反電影」,作為「電影思考」面對不斷存在危機的「解藥」。
    以阿巴斯《特寫鏡頭》(Nema-ye Nazdik, 1990)之主角命名之比利時文化網站Sabzian,每年都邀請一位導演評論電影現狀;疫情爆發的2020年,即邀阿薩亞斯論述主講,隨即發表於網站上,引發電影界一陣討論。筆者有幸於第一時間即於網上觀看這個近一小時定鏡、家中視訊、看似樸實無華的影音紀錄,一時非常驚艷阿薩亞斯思考之大膽,可說以一種坦率到露骨,直面當下電影的世界危機-過去五十年理論與產業將臨未來,並提出明確開放的兩個探索方向,可說一時讓我目瞪口呆、可讓影癡發聾振瞶…
    如此明確又大膽之危機觀察與提議,隨即受到法國著名的加利瑪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之注意,以出版黃背心等抗爭論述的Tracks「政治宣言系列」,於2020年十月於法出版,隨即在歐洲電影界影響力蕩漾… 筆者有幸細讀並抄錄六頁筆記,嘗試解讀阿薩亞斯之論點,希冀對華語世界之當代電影思考拋磚引玉!

    「後疫情」時代之挑戰-網飛將臨宰制
    雖然阿薩亞斯這個「電影宣言」其實是在疫情前寫下的,然而卻是在疫情當中錄影發表,其中直接論述正在發生之疫情問題,而後書本出版的自述,也表明疫情觸及到社會所有領域,對文化產業如電影,影響也十分慘烈,如近半年之影院關門、影業停擺,而目前還在看不見盡頭之黑暗隧道… 然而,阿薩亞斯卻認為-疫情影響可能是「稍縱即逝」(éphémère),法國電影當今要面對的,應當是「後疫情」時代挑戰:首先是產業的未來問題-串流媒體宰制到來,更深一層是長久的文化問題-當代電影理論「無效性」…
    「危機」可說是《電影現在式》的首要關鍵字,如阿薩亞斯開宗明義即說:「我有個好消息和大家宣布:電影在危機之中。從某方面來看,這其實不算新聞:電影一直在危機當中。」阿薩亞斯認為當今電影第一個要面對是產業典範轉移-串流媒體蔚然崛起,如Netflix 或是 Disney +,美國媒體平台「霸權似將完全宰制」。
    阿薩亞斯承認網飛Netflix 已成為全世界導演,如史柯西斯,或者他自己,必須要考慮的首要平台。他自己的最新長片,Cuban Network(2019),甚至在美國就是Netflix 發行。然而導演也嘗試作一些抵抗,本片在法國,還是堅持走藝術電影院放映路線,並獲得不錯的成績。阿薩亞斯認為電影界面對串流媒體必須深思熟慮,因這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最終方案,反而是灌養造成更多問題的霸權宰制,電影產業將由極少數怪獸級大廠控制,獨立製片和獨立電影院之生存空間,將更為壓縮、窒息。阿薩亞斯似提出一種「獨立電影道德」,也就是電影人從前製、拍攝、後製到發行,都要考慮到文化發展與產業生態責任,非只是追求無上的商業利益,尤其獨立電影與獨立發行管道,更是文化政策和電影人團結,必須堅守、維護的生態價值。

    美學「理論無效」危機
    除了於產業可見未來,提出「獨立電影價值」,拒絕 Netflix霸權誘惑,阿薩亞斯更在電影文化上,提出驚嚇法國學界的當代美學「理論無效」…
    阿薩亞斯親身經歷,七十年代以來電影進入學院體制,展開學術理論化,試圖挪用一個世紀前「純粹藝術」之概念,架構電影等同繪畫造型藝術,以柏拉圖理型(Idée)、笛卡爾絕對理性(rationalisme),構造某種超越自然現實的形式主義,試圖將電影納入從黑格爾到馬克思,人類征服自然之烏托邦想像…
    面對「純粹藝術」的柏拉圖理論誘惑,阿薩亞斯試圖以「不純電影」(cinéma impur)反抗。這位法國導演思考藝術從起源開始,即對自然現實再現形象著迷,展開生存環境之信仰、道德與想像,文藝復興更以光學機械,對藝術如何再現自然不斷心靈探索,可說預見十九世紀攝影機械之發明,二十世紀電影之蔚然興起… 對阿薩亞斯而言,電影之過去、現在、未來,更可說接續文藝復興人類觀察身在其中自然之實踐精神;這位法國導演以創作實踐之觀點,認為當今電影教育之未來發展,不見得是質疑再現、超越自然的柏拉圖理論烏托邦之「古老方法」,而更應貼近文藝復興的開放精神,探索藝術與世界「再現與感知」的關係創造。如此在地藝術實踐面對柏拉圖純粹美學之千百年張力,阿薩亞斯更招喚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連結自己也身在其中的〈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七十年、三代人之理念,展開「不純電影」之實踐探索…

    面對「純粹美學」,〈電影筆記〉三代人之「反抗」
    阿薩亞斯在《電影現在式》爭議性的〈理論迷航〉(La théorie perdue)章節,提出〈電影筆記〉七十年前開創的初心,即是其創辦人-巴贊,如何對抗巴黎菁英份子「純粹美學」,展開其「不純電影」之冒險實踐… 巴贊以戰後浩劫存在主義哲學之力量,面對試圖征服自然的「柏拉圖天堂」、馬克思無神烏托邦,大膽發展其「反人類中心主義」(anti-anthropocentric),電影藝術與自然現實之關係,與其說是美學問題,不如說是道德問題,人類作為一種非完全理性物種,如何於身在其中的自然現實,創造信仰與想像… 如此將電影實踐從純粹美學「解放」,阿薩亞斯認為巴贊的冒險精神,不但在其死後掀起了法國新浪潮,更波動到世界電影,促成各國風起雲湧的浪潮,如我們完全可以延伸閱讀到台灣新電影…
    阿薩亞斯更發覺「不純電影」的理念,正是自己身在其中的〈電影筆記〉三代人之不斷「反抗」。若說創辦人巴贊為第一代,希維特(Jacques Rivette)可說為〈電影筆記〉之第二代,他於六十年代中為主編,創造「巴贊後之第二高峰」,成功將筆記「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主動連結68學運之抗爭,更於七十年代展開一連串大膽的前衛電影實踐… 希維特最著名的論點可能為「推軌美學是道德問題」,他以一部講述猶太集中營的虛構電影中,最後一個唯美的推軌鏡頭為例,認為如此漂亮電影修辭,卻展現一種道德疑慮,與其發覺人類生存處境,電影卻更可能以美好修辭麻痺人心,包裹在一種脫離現實的烏托邦想像中。希維特最後刊在〈電影筆記〉的訪談中,總結其一生的藝術實踐:「電影與其是美學問題,不如說是存在問題。」
    繼希維特之後,阿薩亞斯可說是〈電影筆記〉第三代電影人。他於八十年代中擔任筆記之主筆,期間曾到台灣訪問,成為引薦新電影到法國電影界與知識界之第一人,之後承繼新浪潮從影評到導演之軌跡,展開其電影現實實踐。在《電影現在式》這本宣言中,阿薩亞斯不但自覺〈電影筆記〉七十年的演化影響,更試圖以其「不純電影」理念,擘劃未來電影的兩個探索方向…

    「反電影」作為「解藥」
    面對「純粹美學」,阿薩亞斯不僅提出「不純電影」,更提出電影實踐之未來,兩個值得探索、「富有潛力」之未竟方向-「電影與潛意識」,「電影與道德」,讓身於自然之人類,作為一種非完全理性物種,「以藝術作為生命探索,矛盾未解」。
    「作者不一定了解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因為,「這是潛意識在運作」。阿薩亞斯認為一方面,佛洛伊德幫助我們探索難以言喻的本我性驅動潛意識,影像、性與禁忌,可說從電影誕生百年以來,不斷演化拓展的危險題材;另一方面,榮格讓我們進入民族集體之夢,以面對死生現象的象徵,不斷指引人類的更好存活的想像。「電影,如同所有精神藝術,潛意識在作用,而我們為其打開一個又一個的門。」
    阿薩亞斯提出「電影與道德」,並不是提倡道德主義的電影檢查,而是認為創造者必須考慮「電影和環境」,「作者與他人」的關係。這位法國導演特別著重電影創造過程之他者,阿薩亞斯特別引述楚浮批評五十年代片廠,氣氛如何可能風聲鶴唳,導演地位如何宛如上帝還是魔鬼,作為恐怖暴君,而他承接新浪潮,特別要求自己導演工作給予團隊「集中精神之品質,豐富的分享,明確的意圖」,阿薩亞斯希望「拍片成為集體冒險之旅程」,他邀請所有工作人員「重新發明,重新排演真實」,也就是「在一個平行世界,平行生命中,超越、完成,不像是個工作,而更像是一個私密的生命旅程。」與其專注於到手擒來的現成理念,阿薩亞斯更喜愛創作者以其「傾聽的能力,留心在創造過程中誕生的意念…」隨時能夠「中斷」(disruption)現場的自動性習慣,翻轉習性,「在創作過程不斷自我顛覆、懷疑,展現生命力。」阿薩亞斯認為他提出的「電影與道德」,表現於一種「所有人分享」(partagés par tous),這也就是他感知,電影最讓人感興趣的,不見得是創作者的故事題材,而是「自然,光線,人類」。
    電影是不是純粹藝術,似乎無關宏旨。以一種潛意識發現和他者分享,阿薩亞斯最後結論-「今天電影當務之急,是反電影。」電影創作如同一種思想創造,能夠「自由發明、尋找、徘徊、出錯」,「反電影」以一種不怕矛盾、錯誤嘗試之生命思索,成為「網飛宰制」與「理論無效」將臨世界,一種星星火苗之「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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