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從二〇年代前衛電影、三〇年代詩意寫實,不斷探索電影的思想性-【藝術電影】精神實踐,【電影民主化】試煉。
華語語境長期忽略,法國影壇卻十分重視的二〇年代前衛電影、三〇年代詩意寫實,絕非只有其歷史檔案價值,復古時代漂亮切片,而是其具體創建【藝術電影】的概念,並展開延續百年的實踐,並以電影工會與影迷俱樂部的提倡,展開【電影民主化】的試煉,以民間動能,刺激產、官、學界政策,試圖下放影像創作模式,至今仍然影響世界電影。
詩意寫實代表作《東尼》,以自然光、自然景、業餘演員、外勞吟唱,以粗曠震攝,成義大利新寫實先驅
瘋狂時代前衛默片-民間開創【藝術電影】理論與實踐
一次大戰後,原有價值徹底崩潰,自由、解放的瘋狂時代(années folles),並不是只像費茲羅傑《大亨小傳》中,上流社會的衣香鬓影、歌舞昇平,更是從民間竄起,各種前衛運動百花齊放的狂飆時代,如以風起雲湧之姿,迸發出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和法國印象派前衛電影。
今天看來,不管敘事還是手法都超展開的法國前衛電影,並不是始於菁英高蹈象牙塔的美學遊戲,而是生於民間土壤的一種抵抗實踐。面對戰後百廢待舉,歐洲原本世界第一的電影產業被戰火蹂躪,美國好萊塢電影如入無人之地,以烽火燎原的氣勢伺機崛起,法國電影此時遭逢內外危機,除了美片英雄敘事於電影市場所向無敵,法國電影產業卻因襲陳規,沉溺以固定不動鏡頭,翻拍已經大獲成功的舞台戲劇,並美其名為「藝術影片」(film d’art);此時,一個血氣方剛、不到二十歲的新銳毒舌影評人,路易·德呂克(Louis Delluc),一方面對食古不化的法國電影沉痾深惡痛絕,不斷寫文痛批,於電影界樹敵無數,另一方面覺得好萊塢敘事公式以視覺刺激(choc)追求商業最大化,也不見得是世界電影未來適合的唯一道路,於是熱血提出電影的另一種可能-以法文的「藝術」 (art) 和「散文書寫」 (essai)兩字,創造「藝術電影」 (film d'art et d'essai)的概念,意指電影可能作為一種散文書寫的藝術。年輕的路易德呂克更創作一個全新的法文字彙- « cinéastes »,「電影創作者」,意指拍攝電影的人可以等同藝術家,世界存在不只有利益最大化的商業電影,更有探討人間的藝術電影。創造出「藝術電影」和「電影創作者」這兩個當時創新概念,路易·德呂克提出他理想的電影,如同無故事的印象派繪畫,電影創作如何可能如「徜徉於城堡林間小徑的一小時散步。」自此,這個新銳影評人創造了「印象派電影」的理論預言;他更身體力行,拍攝了七部影片,其中更以深景深多重敘事的追求,業餘演員的自覺平等性導演,女性記憶情慾意識流探索,成為詩意寫實、新寫實和新浪潮的風格先驅。路易·德呂克於拍攝第七部電影時,因外景受寒逝世,得年僅33歲,卻成為法國公認【藝術電影】理論與實踐的先行者。
瘋狂時代,女女舞廳 ©Farabola/Leemage
民間不斷抵抗菁英【為藝術而藝術】論述
路易·德呂克提出【藝術電影】理論,不僅是對抗美國商業電影最大化,法國電影翻拍成名舞台劇,他面對的,更是巴黎菁英【為藝術而藝術】的美麗論述。 « L’Art pour l’art »(為藝術而藝術),被班雅明稱為「切斷所有社會功能」的一種「負面神學」,可說為源自法國「絕對理性」(absolutisme)與貴族「閒逸階層」(oisiveté)的菁英藝術理論,認為真正藝術是種自絕於自然混亂、能切割骯髒現實的至高、至美。然而,電影藝術與自然大地的草根連結,與底層人民的現實接觸,對無意識的情慾探索,正是路易·德呂克提出「印象派電影」的動機與實踐,完全與【為藝術而藝術】自絕社會現實,背道而馳。
論者指出,法國前衛藝術的特色,正是對【為藝術而藝術】的「風格抵抗」。路易·德呂克不僅以其鋼筆與攝影機,開創連結電影與自然的理論與實踐,更於瘋狂時代的狂飆中,展開共時性與歷時性的連結。路易·德呂克不斷嘗試連結同時代的新銳導演,尤其與其愛妻-演員愛芙·法蘭西(Ève Francis),一齊參與「印象派電影」的重要作品,如與女導演潔嫚·杜拉克(Germaine Dulac)一同合作拍片,並以影評捍衛或參與拍攝,密切交織馬賽爾·萊赫比耶(Marcel L'Herbier)的前衛默片。這些新銳影人一齊以文字或影像,組成創造「印象派電影」的親密戰友。不幸早夭的路易·德呂克,更以一種歷時性,預言在他身後法國電影的風格演化,女導潔嫚·杜拉克,將成為法國前衛電影繼「印象派電影」之後,第二時期的理論開創者與實踐者-無故事、音樂性與抽象性實驗電影。若說路易·德呂克以法國實驗電影第一時期,連結自然的「印象派電影」,以風格預言了電影場域的詩意寫實、新寫實和新浪潮的發展,潔嫚·杜拉克則於法國實驗電影第二時期,以抽象實驗電影的精神性,預言美術館場域的戰後實驗電影發展。
探索【電影精神性】,抵抗菁英【唯物絕對理性】
潔嫚·杜拉克如同路易·德呂克,都是報章影評人出身,都是【藝術電影】理論的創建者,也都是身體力行的影像創作者。潔嫚·杜拉克在法國影壇長久為神祕謎樣人物,或許可以提出兩個原因,首先於同志仍然為法定犯罪的時代,其激進女性主義與半公開的女同志身分,似曾經被歷史有意無意消聲;另外,她於納粹佔領時期曖昧的政治轉向,如今還是法國許多人不願提起的禁忌。
潔嫚·杜拉克為將軍的女兒,從小因父親隨部隊漂泊,她長期住在巴黎其貴族出身的祖母家,接受最嚴格的天主教教育,並耳濡目染音樂薰陶,同時接收巴黎最新的藝文風潮。她的家族與第三共和國高層交往密切,她是在總統府愛麗舍宮的花園午餐,遇見其未來的丈夫,一個鄉村富豪,以其左派進步理念步入政壇。受其丈夫政治傾向影響,潔嫚·杜拉克成為左派刊物的激進女性主義記者,可說為第一代女性主義的活動份子。
潔嫚·杜拉克身體力行其女性主義,於天主教信仰的強大壓力下,她於二〇年代與富有的丈夫離婚,以當時產業極為罕見的女導演身分,試圖拍片自食其力,她更半公開其當時為犯法的同性戀生活,於瘋狂時代的蒙馬特女女舞廳,和其伴侶擁舞。
潔嫚·杜拉克的政治傾向急轉,至今似仍神祕難解。她以極左的政治信仰實踐,於二〇年代為激進女性主義份子,三〇年代為激進左派份子,於極左的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當政時期,因其女導演身分,與家族和總統萊昂·布魯姆(Léon Blum)為世交,成為電影諮詢委員會的一員,幫助詩意寫實導演尚·雷諾瓦(Jean Renoir)拍攝《馬賽曲》(La Marseillaise),特以歷史首次,人民出資拍攝電影,以法國大革命題材,正面對抗極權主義政宣,納粹、法西斯的崛起威脅。
然而於大戰爆發,法國被納粹佔領時間,潔嫚·杜拉克的政治傾向轉為曖昧,似轉向回歸其天主教教育影響,於極右的維奇政府下,低調從事電影教育工作。維奇政府高級公務員絕大都來自上流社會,也就是她的親人和朋友。尚·雷諾瓦此時也從極左,一時轉向維奇政府,受其高官朋友支援,再決定流亡到美國,支持戴高樂反抗。於戰爭維奇政府統治下,潔嫚·杜拉克孤獨死去,得年59歲。
潔嫚·杜拉克於歷史鉅變中,政治信仰不斷翻轉,似與其電影多變風格不惶多讓。潔嫚·杜拉克於瘋狂時代,最早與路易·德呂克一同創造前衛默片-「印象派電影」,後轉虛構劇情片,拍攝激進女性主義戲劇的改編電影,再轉至餬口的片商指定商業片,然後於1928年,突然拍攝一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爭議前衛電影-《貝殼與牧師》(La Coquille et le Clergyman),被譽為超前《安達魯之犬》一年,超現實主義電影的真正濫觴。這部充滿禁忌性慾幻想的奇片,放映時引發男人抗議波動,命運多舛,現為女性主義電影邪典。彷彿面對男人的噓聲,潔嫚·杜拉克緊接著又創作了一系列女性愉悅意識的音樂性抽象電影,成為今天法國前衛電影第二時期的主要經典。從抽象電影,女導演於三〇年代又轉向紀實報導片,與當時詩意寫實的社會意識,暗通款曲。
潔嫚·杜拉克多變多元的電影創作,從實驗電影到紀錄片,卻似都源自其獨創電影理論的本體-【電影精神性】,潔嫚·杜拉克大膽提出電影是一種「視覺音樂」,「影像是沒有聲音的音樂」,電影的創作,為傳達「人類靈魂的歌唱」;自此,電影不管多抽象,都試圖指向一種樂音的感性與夢幻,追尋超越表象、招喚靈魂的心靈層次。以【電影精神性】作為其創作本體,潔嫚·杜拉克的多樣電影實踐,完全不同於法國極左菁英、馬克思主義延伸的【唯物絕對理性】,而更接近一種信仰純粹到瀆神的救贖喜悅,因為太過虔誠追尋精神,成為天主教教義的天譴異端。
若說路易·德呂克以連結自然、社會的「印象派電影」,抵抗巴黎菁英【為藝術而藝術】美學理論,潔嫚·杜拉克則以音樂性實驗電影的抽象精神,抵抗馬克思菁英的【唯物絕對理性】。
面對極權威脅,法國【電影民主化】實踐、挫敗與再生
前衛電影兩位先驅,路易·德呂克與潔嫚·杜拉克,留給法國的文化遺產,除了開創【藝術電影】超前理論和重要作品,更以社會實踐,影響法國電影發展-兩人早於二〇年代,即提出並實踐電影工會,並創立電影俱樂部,推廣藝術電影。
身於一戰之後百廢待舉的法國電影產業,路易·德呂克與潔嫚·杜拉克兩人都具體提出對電影文化的創見,提出在利益至上的好萊塢電影宰制下,國家電影產業內需要成立電影工會,保障每個電影勞工的權利,並讓電影從製作環節開始,即不完全朝向商業資本遊戲,而是在影像生成的每一刻,都有其勞動者的社會意識。兩位前衛電影導演,更在當時美國商業電影英雄公式和法國「藝術影片」翻拍成名舞台劇之間,提出創立一個與觀眾對話的電影俱樂部,提倡電影作為藝術書寫的意識;兩人於是成為創立法國電影俱樂部的先行者,影響十分深遠,我們今天要想到,當時看電影的環境約制,和我們影音網路隨手可得的時代不同,每部膠捲放映,都是勞師動眾且價格不菲的活動,如二〇年代背對觀眾的詭異劇情實驗電影,似因影迷俱樂部特別放映,才可能在藝術菁英之間得到推廣,最後才在有識之士,如創建法國電影資料館的亨利·朗格瓦(Henri Langlois),積極保護之下,流傳至今。
三〇年代經歷經濟大恐慌,歌舞昇平的瘋狂時代愕然而止,取代的是,納粹、法西斯因為大恐慌的蔚然崛起,極權國家虎視眈眈,新一次的世界大戰箭在弦上,不斷醞釀。面對如此危機,電影工會和電影俱樂部的功能,就越發重要,前者在經濟危機中,確保電影勞工的權利,後者則為面向全民的電影教育,以選擇性的電影放映,提升觀眾的社會意識。法國三〇年代的詩意寫實蔚然興起之脈絡背景,可說一個在經濟恐慌、極權崛起下,一個在與電影工會和電影俱樂部培養的社會意識,常民自身感到威脅,以藝術對他者生活的關注。
詩意寫實、電影工會、電影俱樂部的發展,都在極左人民陣線興起時,達到極盛頂峰,因人民陣線崩潰,得到試煉,最後因為大戰爆發、納粹佔領,得到嚴重挫敗。以詩意寫實導演尚·雷諾瓦1936年拍攝的傳奇紀錄片-《生活屬於我們的》(La vie est à nous)為例,這部電影為法國共產黨出資,為宣廣人民陣線的電影計畫,其中電影工會的功能,似得到一種極緻發展-所有工作人員,在拍片現場一律平等,所有人都可成為導演,如當時擔任助理的決定性瞬間攝影師-亨利·卡蒂爾-布雷松(Henri Cartier-Bresson),即執導一段,參與這部實踐共同創作的前衛理念電影。
法國電影整個三〇年代的社會意識,隨著1939年大戰爆發,1940年納粹佔領法國,可說從高處跌下,長期發展的藝術社會實踐理念,遭遇重大挫折,使得百花齊放的法國電影步入沉潛期,等待伺機再生。
法國三〇年代電影風格對他者生活的關注,電影工會對每個勞工保障,電影俱樂部對觀眾社會意識的培養,可說為一種【電影民主化】的實踐與試煉。
民間【藝術電影】動能,刺激產、官、學界思維與政策
沒念過大學、自學、報章影評人出身的前衛電影先驅,路易·德呂克,不僅創造了【藝術電影】理論,創作影響力作品,同時為提出電影工會、創立電影俱樂部之先聲。雖以33歲青年早逝,法國多位影評人感念其對藝術電影的執著、貢獻,於1936年成立路易·德呂克獎(Prix Louis-Delluc),特別表揚每年最佳藝術電影(於1999年增加路易·德呂克第一部電影獎),被認為是「電影界的鞏固爾獎」,至今已頒發八十多屆。
路易·德呂克以民間發動的【藝術電影】動能,刺激產、官、學界思維與政策。如此對【藝術電影】的高遠理想,或許也是為何,其前衛電影友人,潔嫚·杜拉克,於納粹佔領最黑暗時間,忍辱低調,沉潛從事維持法國電影教育命脈,最後讓維奇政府弔詭成為法國電影發展的轉捩點,開始了國家電影關鍵建設:不僅建立了國家電影機制(法國國家電影中心CNC前身),更成立第一個電影學校-電影高等技術學院(IDHEC),青年雷奈(Alain Resnais)即於納粹佔領時間,在此就讀。
戰後,電影工會和影迷俱樂部經歷挫敗而再生,更為茁壯。美國此時以戰勝國之姿,強迫法國政府開放電影市場,電影工會集結大明星如尚·瑪黑(Jean Marais),大導演如尚·考特多(Jean Cocteau),展開業界上街示威遊行,迫使法國政府修改已與美國簽訂條約。經過此次抗爭,法國電影界空前團結,法國國會朝野修改電影法,成立多項電影文化政策,讓法國國片佔有率,於五〇年代超越美國電影,法國電影正式復興。
影迷俱樂部成為法國重要文化場景,影評人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即是在戰時到戰後主持影迷俱樂部,推廣電影與自然、社會連結的理念,如此與人民現實連結的電影社會意識,讓他寫下《電影是什麼?》(Qu'est-ce que le cinéma ?),以【藝術電影】精神實踐,掀起了風起雲湧的法國新浪潮。
法國成立世界第一個文化部,其文化部長,作家馬爾侯(André Malraux),表示:「電影既是產業,也是藝術。」於1959年,特別成立藝術電影生態機制(Avance sur recettes),六十多年來已輔助幾近所有入選三大影展的法國電影,如法國去年獲得金棕櫚、金獅獎和銀熊獎的電影。於網路時代,巴黎拉丁區的重要風景,小藝術電影院,因連鎖影城興起,一個接一個倒閉,法國政府在民間與業界的強烈抗議下,終建立藝術電影院生態機制。現今如疫情兩年之間,影院雖關門近一年,全法國卻沒有一間小電影院倒閉。
民間【藝術電影】動能,長期刺激產、官、學界思維與政策,實際有效提升法國【藝術電影競爭力】。法國從二〇年代前衛電影、三〇年代詩意寫實,不斷探索電影的思想性-【藝術電影】精神實踐,【電影民主化】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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