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完《萌之朱雀》,直覺聯想到侯孝賢的《童年往事》與《戀戀風塵》。不只是因為它們有共同的寫實調性與題材——成長、死亡、初戀——更在於它們都用表面最平淡簡潔的敘事,內藏宇宙等級的戲劇衝突張力。
電影剛開始,販魚卡車在固定的時間來訪,村落主婦們對此早有預備;附近的孩童有共同的遊戲,知道在固定的時間聚集遊玩,這些總總建立了村落緊密的生活共感。在這群山環繞的小村落中,每件事的發生有它自然的規律,並且隔絕了外部的干擾,任何跟外界的接觸,必須迂迴地翻越山嶺才能抵達。時間因此延遲了。整個村落被放進一顆時光膠囊,封存在它自己的邏輯裡,而這樣一種生活型態,被孝三的母親稱為幸福的生活。但事情才正要開始改變,時間正準備起步向前。
當孝三帶著年幼的外甥榮介、女兒未知瑠走進尚未興建的鐵路隧道,孝三問榮介會不會怕——鐵路作為現代化設施,某種程度象徵了未來——就是在問榮介怕不怕未來,他當然也在問自己。現代化必然有其暴力的一面,這也是為什麼需要怕。但小村面臨不同的命運,15年過去,未來還沒來,村落就自然老去了。
孝三跟村莊一同老去了,失去了營生的能力,成為一位寡言之人。為此,請容我暫時讓他退場。
長大後的榮介成為家中的經濟支柱,每天騎著機車去上班,這機車有一個後座。表妹未知瑠(孝三的女兒)的上下學路徑跟榮介的騎車動線有一段重疊,乘著這後座就成了她享有的權利。不久後,舅媽(孝三的妻子)為了貼補家用到榮介工作的地方上班。某日,等到舅媽下班,榮介載她回家,未知瑠目睹了這個過程。在這裡,機車後座完美展現了愛情的排他性:未知瑠想讓榮介載;榮介卻想載舅媽。競爭關係於是展開了,在後座被坐走後,未知瑠立刻先發制人要求榮介載她。透過精準的設計,我們充分理解了未知瑠與榮介的感情,以及三人間複雜曖昧的關係;儘管這帶有禁忌感的情感,要他們本人來說,大概說也說不清。
後來,舅媽就病倒了;再來,孝三就去世了。
孝三去世後,有兩段劇情如同鏡像對照般存在:先是舅媽離家,遇到大雨被困,最後由榮介陪著她回家;接著,未知瑠也離開家,一個人躲在樹上哭泣,被榮介發現,將她帶回。
榮介在兩段情節中皆扮演「關懷者」的角色,效果卻大有不同。面對舅媽,榮介的關懷顯得無力,實際上,這關懷的本質就十分彆扭。極端地說,如果他太過熱切,就會顯得像是在追求,這是此刻榮介最不希望被誤認的,也是一位寡婦最不需要的,他自然懂得收斂,不論他認為舅媽知不知道他的心意。
如果舅媽的悲傷單純因為丈夫的去世;未知瑠的悲傷則更為複雜。當榮介陪舅媽回家,未知瑠一看見,卻立刻跑進家中躲起,這行為當中明顯包含著「嫉妒」,但連這嫉妒也是曖昧不明的。首先,未知瑠可能羨慕母親有榮介的陪伴,那麼她會嫉妒母親;又或者她認為自己才是母親的當然關懷者(未知瑠是母親離家的唯一目擊者,且在親屬關係上更近),這裡嫉妒的對象卻變成榮介。除了父親過世的當然難受,至少還需加上伴隨上述兩種嫉妒而來的罪惡感跟無力感,我們方知,未知瑠的悲傷是複雜情緒的混和謎團。
面對這樣的謎團,榮介以他執拗的精神,強制破解了。他來到未知瑠哭泣的樹下,伸出他堅定的手,不容拒絕地將表妹接起,如同對待一位親愛的妹妹。是這樣沒有絲毫遲疑的一隻手,消解了未知瑠心中的複雜混亂感受。
而最年長的那位外婆,則像個家族守護者般,靜靜地站在家中,等待每位離家的孩子歸來。
編導擅用了榮介的特殊身分,他既像是這個家庭的父親(以經濟面來說),又同時扮演了外甥/兒子、表哥/哥哥的角色。正因為處在這樣曖昧流動的身分位階中,他才能夠成為上述舅媽及表妹的「關懷者」,以一個家庭成員稍微偏離一點點的異質視角,照看這個家庭的一切。這是親生者做不到的,倘若死亡的是自己的父親,由於貼得太近,他便沒有餘力及立場成為他人的關懷者。如此看來,未知瑠實在就不該,為無力關愛母親苛責自己。
舅媽的悲傷並未緩解,外婆建議她離開村落——不斷提醒她痛苦的傷心地——回到娘家休息,因為這裡的生活太苦了。此刻我們才明白,舅媽原來一直有另一個地方可以回去,她之所以留在這裡,過著艱辛的日子,無非是出於自身意志——一種願與所愛之人共同生活的美意。面對鍾愛之人離世,舅媽第一次有了離開的念頭。
在隨母親離開前,未知瑠來到榮介房間,抱著即將分別的心情,向他告白。榮介平靜地接受了這份心意,再一次伸出他的手(這堅定、不容拒絕的手),摸了摸未知瑠的頭。這舉動定義了他們的關係:榮介只把未知瑠當作妹妹看待。不無矛盾地,這個看似迴避的舉動,實則拉近了他們的關係。因為榮介的心中沒有任何疙瘩與疑惑,未知瑠終於能安然自處,將自己落實成,眼前這一位正直之人的手足。接著,他們來到房屋屋頂,玩耍起來,重新活成一對兄妹的樣子。
也是因為即將分別,某天早晨,榮介提議觀看舅舅遺留下來的,以八毫米攝影機錄下的影像。
是以,為了理解這些影像的製造者,以便更理解這個家庭,我們必須將那位善於隱遁的退場之人重新召喚回來。
在一路走進死亡前,孝三來到荒廢的鐵路隧道前面,像在面對己身的挫敗。更早前,這位失去工作的父親,參與了村落的集會,眾人談到鐵路將不再興建,過往的努力將化為泡影,他不發一語。等到妻子告訴他,要到榮介那去上班時,他也沒多說什麼。最終妻子病倒了,這位丈夫守在病床旁,仍然沉默著。隔天早晨,孝三見到他的母親,問了一句:「妳都沒睡啊?」這句關鍵的話語,幫助我們理解孝三這個人,及其沉默。是身為一家之主的自覺,成為孝三自身的困境。如果他認為賺錢養家是自己的責任,就會把妻子的病痛看成自身的過錯。當他面對眼前的老母親,發現她一夜未眠,孝三在心中,隨即否決了自我的存在價值,認為自己,連陪伴家人的資格都沒有。是這樣在資格上一路的自我取消——先是語言,然後生命——讓這位原本健壯的父親,緩慢化作一粒塵埃。
影像播放著,村落的風光顯現在銀幕上,村民的祭典、工作、日常透過影像循環播放著。這些影像釋放了孝三,讓這位掌鏡之人,以絕不可能現身的方式,在銀幕上現身了(他成為每個鏡頭背後那不可忽視的存在)。與其說孝三的紀錄留存了這些影像,不如說,是這些影像的存在,長存了孝三的生命。於是,這位不在場之人,重新獲取資格——先是生命,然後語言——深深傾訴他對村落的愛。
哀傷的是,村莊沒落了,深愛村落之人死了,村裡的老人們,一個個住進了養老院,未知瑠跟母親也即將搬離。於是這愛的印證,連同孝三之死,反成了對村落的哀悼——這是為什麼,我們不曾在孝三活著時看見他持攝影機拍攝。這是電影最詩意一段,告別村莊對這家人多了一層意義,因為那也是在向孝三告別。
終到了別離之時,一家四人聚集在庭院。榮介首先上前,向未知瑠及舅媽握手,決定了道別的方式。而這樣一種道別方式,成為榮介——多重身分者、未曾表白內心情感之人、三人關係的知情者——承接自己情感的唯一可能。
劇情中我們得知,再過一個禮拜,榮介跟外婆也將搬離這棟屋子。於是這房屋,不免命定地,在轉為空屋後,將成為埋葬記憶與情感之地。是帶著這樣終將消逝的意識,榮介在家前燒著紙錢,而外婆,唱著流傳已久的兒歌,唱著唱著睡著了,憶起了她口中,最幸福的那段時光;也是經由孝三的攝影機,所再現的時光。
不妨帶著以下的理解重新看待這部電影:《萌之朱雀》整部,均發生在奈良縣西吉野村中。而奈良,便是導演河瀨直美自幼生長之地,雙親離異的她,由祖父的姐姐撫養長大,從小走遍了奈良的深山密林。1969年出生的河瀨直美,在首部劇情長片《萌之朱雀》問世時不到28歲。在如此輕的年紀,拍出這部關於埋葬與消逝的電影,不免令人有點難過。從小即有許多別離經驗的河瀨直美,面對一種生活方式的逝去,找到自己的語言來哀悼與記憶,對這位創作者而言,那無非就是「影像」。或許是了解消逝的必然,河瀨直美不把它看得太重或太輕,因為她明白,消逝的東西會以其他的形式重新存在,就像電影裡的孝三,在最後,以一種更為頑固的方式繼續活著。而這部電影所闡述的相關主題,也必然地,將成為日後河瀨直美所有創作的共同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