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4/2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工作坊(二):Do nothing

    策略:取得共識、自我介紹、誠實面對幼時經歷。
    預期結果: 和父親輕鬆對話10分鐘
    態度 : 抱著創造未來關係的角度,去面對父親。
    行動 : 找到協作興趣一起完成,共6次,包含春聯、另外兩個興趣、聚餐三次。

    上述是我針對我爸爸的關係,寫的企劃書。這份企劃書空洞、乏善可陳,但是是我當下寫的出來的一份,我花了很大力氣硬擠擠出來的。回想起父親對我做過的一切,這麼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我抱著一股憤懣的心情寫下這份企劃書。我覺得我做得很好了,但我不懂,為什麼同學老是說看不到溫度,不同的人重複要求我再加些有溫度的內容。我心裡面很困惑,目標不是有做就好了嗎?為什麼要有溫度?怎麼做才叫有溫度?這些回應讓我感到挫折:你這樣做,你父親是感受不到溫度的。更甚者,班上的暖男叫我挑戰更高難度,要溫暖。
    我心裡面覺得很委屈,我自認放上去這目標就是高難度了。還要再加溫度、這對我來說真的是從地球搬到火星上。暖男重複在講一個溫暖、有愛的體驗。我理解他是在鼓勵我支持我,但我對於什麼叫溫暖有愛,真的感到迷惘。我並不是一個體貼他人的人,甚至,我覺得爭吵不過是激烈的溝通,計畫書我改了又改,教練跟同學們還是搖頭。
    接著整整三週,我什麼都沒做。我知道我在耗損寶貴的時間,執行時間三個月,我已經消耗掉一個月了。但面對我父親,我實在是找不到任何動機或理由要去做,同學一直一直問我進度,我無法謊騙、我也不願意找藉口,我跟他們說:我不想做!他們很訝異,你不想做為什麼你要設目標?他們問。我說,這就是個高難度的目標,但我真的不想做,我不願意做。然後,我又講了一次我小時候的經歷。
    暖男跟我很要好,他試著緩一緩,用其他的方式勾起我的動力。
    暖男問:九尾,你有沒有關於你爸爸美好、溫暖的記憶?
    我說有,是在我上幼稚園的時候。
    他又問,那是什麼?
    我說:那時候他還沒開始打人,他會煮很好吃的肉羹湯給我吃,每天早上幫我梳頭、綁馬尾,然後會載我跟弟弟到幼稚園。
    開心果說:那你要不要畫出來你爸爸幫你綁馬尾的畫面。
    我說好,但我還是沒有行動。時間越來越緊,眼看我就要錯過第一個檢查點了,暖男和同學催了我兩三次,叫我畫畫,我覺得壓力很大。我本來跟我伴侶就有計劃到日本,我伴侶訂了富士山下的一個旅館,我覺得很好。我想要換一個環境,一個安靜沒有人打擾我的環境。那間旅館正對富士山景,山光水色、濕度剛剛好的空氣,連頭髮都自在。我下飛機後找了間書店準備好文具,接著到了旅館,大廳是仿私人圖書館,有很多的部頭書、火爐、老傢俱,我摸著這些家具,坐在大廳等著入住。進到房間後,我把房間重新佈置,把書桌轉了90度,正對富士山的山景和湖景。第一天,我看了會書,就是想要有個度假的感覺,想要有個轉折,然後我跟小組開了五個小時的會議,我的伴侶在旁邊等得都快受不了了,接著我們在湖邊漫步到餐廳。我跟她講了我心裡的抗拒,她只是聽,靜靜地在我旁邊。我感受她的體溫,好像有了一絲力量。隔天早上,像是個儀式一樣,我佈置好桌子、椅子,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在我最輕鬆自在的狀態,開始回憶我幼時的記憶。我想起我爸爸當初是怎麼幫我梳頭的,怎麼綁出來馬尾、怎麼紮辮子,他的手、他的呼吸,我回想起我父親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是怎麼對我,我畫出一幅很有趣可愛的蠟筆畫,畫裡面的我眼神東晃西晃,對這世界充滿好奇,我爸爸看著我,眼神很溫柔。
    這幅畫好像抽乾了我全部的力氣,我不願意承認但還是畫出來了,我的父親的確是愛著我的,在那個當下。畫完後,我抱著我的伴侶哭了很久。我把照片傳給我同學,我邁出了一步。我沒有跟我父親講到任何話,我只是默默地知道,我邁出了一步。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禮拜,我沒有跟我父親講到話。企劃書上的任務壓的我喘不過氣來,越來越多的同學問我進度,越來越多人要求我採取行動。什麼時候約父親啦!怎麼約父親啦!要用什麼方法約父親啦!他們覺得我在拖延,但我父親是個很節省的人,他不喜歡講電話,他也不想要跟我聊天。我有種感覺,他害怕面對我。我其實也害怕面對他,我擔心他又一次傷害我,我不想受傷。
    我想到我弟,我那雙胞胎弟弟參與了我的童年,他也有參加工作坊,雖然還沒到這階段,但他是可以給我幫助的人。那是個星期三,我打電話給他,我說:我需要協助,我想要你聽我說。我弟說好。
    我說:小時候爸爸打媽媽,這段日子讓我真的很痛苦,很委屈。
    我弟說:爸爸打媽媽的確不對,但他沒有下重手傷她。
    我說:我看到爸爸把媽媽壓制在地上,媽媽的身體被扭曲成一個很痛苦的形狀。媽媽被打開始尖叫,我覺得很痛苦。
    我弟說:爸爸打媽媽,是想要制止媽媽。
    我問:制止媽媽什麼?
    我弟說:媽媽其實是個很自我的人,爸爸想要制止媽媽,讓她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這段話對我來說像是晴天霹靂,彷彿我的世界觀被打碎。我回想起媽媽對我的所作所為,當我還在消化的時候,我弟繼續說:我跟媽媽生活在一起,我其實很痛苦。媽媽看不起我家教的工作,他總是叫我去考照當老師。
    我說:你當家教自由自在的領現金多好,其實我很羨慕你有勇氣,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我弟說:媽媽瞧不起我,也瞧不起爸爸。陳老媽有囤物癖,在你整理這間老房子前,我在這個家沒有自己的空間。媽媽是個控制狂,她很在意別人的眼光,她覺得老師是個體面的工作,所以她一直叫我去當老師。
    我說:你這個個性怎麼可能當老師,你不適合在體制下工作,目前這個家教的工作其實最適合你。
    我弟說:那是你覺得,陳老媽可不這麼覺得。
    我弟跟我媽住在一起幾乎一輩子了,他陳述的媽媽,我心知肚明就是我媽媽。我媽媽是個很沒安全感的人,晚上要開大燈睡覺,家裡總是堆滿了雜物,三十幾坪的房子,沒有人可以走路的空間。家裡像是一個大型垃圾場,堆滿了書和試卷、數不盡的雜物,光是傘就有二三十把。我媽媽是個失敗的家庭主婦,但她非常會讀書、也很會教。她把雙胞胎教到台大,但我還是覺得我比不上我媽媽。在1960年代,我媽媽不但考上台大,還在我小四的時候,唸完了師大分子微生物的碩士。
    我弟口中的媽媽跟我理想中的媽媽相差甚遠,我以為我爸爸是個大魔王,但其實我媽媽也可以是大魔王。我以為我爸爸傷害我媽媽,殊不知,我媽媽同時也在傷害我爸爸。在這裡,到底誰對誰錯?我的世界觀在一夕間崩毀。
    原來受害者也可以是加害者。
    我回想起媽媽,然後跟我弟描述媽媽對我說過的殘酷的話:我在八年前跟媽媽出櫃,我印象很深刻,我們站在施工中的馬路,媽媽要我結婚。她提了幾次,我都繞過不想搭理,但這次,我決定跟她講清楚。我跟她說我是同志,我有一個交往三年的女朋友。
    媽媽聽到後愣住,接著她說,這女的是不是看上你的美色?我說不是,人家長得也漂亮的很。
    (我弟聽到這裡笑了笑,他認識我的女友,也是我現在的伴侶。)
    後來媽媽跟我說:這不是我的女兒!然後她轉身離開。
    我一個人就站在那亂哄哄的馬路,漫天灰塵,我好難過好難過,我的媽媽跟我說,我不是她的女兒,然後我握著手機,對著另外一頭的我弟弟開始哭。
    我弟在另一個聽我哭,他沒說話,靜靜地讓我哭。等到我喘得過氣來的時候,他語調輕柔地問:你這些心情,你有沒有跟媽媽說?
    我說:不要說有沒有,我連想說的念頭都沒有。
    我弟說:你應該跟她說。
    我說:講了有什麼用?會改變什麼嗎?她根本聽不到?她躺在那裡,她能講什麼?
    我弟說:媽媽聽得到,她真的聽得到。你講出來,是為了自己講出來。
    我弟頓了頓又說。反正她都躺在那裡了,她也沒辦法回嘴不是嗎?
    我聽到這裡我笑了。是阿!她變成植物人已經癱在那裡三年了,她全身上下三萬七千個毛孔都不歸她管,我要罵她,她能還口我還要偷笑勒。
    我有什麼好怕的,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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