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遊學首爾。之十一：時間緊迫，我卻跑去忠清道

時間：2016年5月

像你這種人來說，讀書應該是件輕鬆的事。有那個腦袋，又有可以專心讀書的環境，怎麼還想抱怨讀書有多辛苦。 在我的想像裡周邊一定有這種聲音，所以我很少跟別人抱怨讀書有多痛苦。但是「不能抱怨」才是最苦的，即使腦袋聰明又有時間讀書，這件事也不見得愉快，尤其讀書只是為了考試。

重覆做著模擬測驗以熟悉題型和作答速度，再背下過去寫過的作文套路，力求遇到任何題目也能在三十分鐘內洋洋灑灑填滿六百字稿紙。在房裡待煩了，就去成均館圖書館寫，寫完訂正後再嚴格地自我評價，盡情挑剔任何一個錯誤。我來韓國之前列了一堆要做的事，其中韓文能力的量化目標就是考到韓檢六級。假設六級及格要平均80分，那我在模擬測驗就得以100分為目標。

準備考試就是這麼回事，我是最多只能衝刺一兩個月的短跑選手。老是鼓吹我去考公職的人大概無法體會，我說了一大堆不想當公職的理由，最大的理由是怕還沒考上，就先被苦行般的讀書生活折磨到懷疑人生。試想，生活裡最重要的事只剩考試，沒有家人、朋友和任何有趣的事，任何享樂都烙上罪惡感。一年沒考上再準備一年，這種看不到盡頭的苦行哪裡快樂得起來。

我每天關在考試院裡，偶爾外出散步、看部電影、做點料理。要去延世大學語學堂上課的日子開始逼近，就在我自認六級應該可以安全上壘後，我又想遠行了。這次真的只是為離開而離開而已。

當我回過神，我已經坐在前往公州的巴士裡了。 我默默把作文本收進背包裡，連單程車票都沒預訂，直接揹著大背包到巴士轉運站坐車。人說朝鮮八道，有五道在現在南韓的境內，而我只剩下忠清道還沒去過。打開韓國地圖研究了半天，最後決定去公州和扶餘做為攻略忠清道的目的地。首爾到公州約兩個半小時車程，巴士在晴空之下從高速公路溜下市區，由揮高爾夫桿的朴世莉銅像取代了一般歡迎標語。

朴世莉選手是公州的驕傲，另一位公州之光則是曾到美國大聯盟打棒球的朴贊浩。兩位出身公州的世界級運動選手於2015年被聘為公州觀光宣傳大使，公州古城城門口的壁上還用金框鑲著兩位宣傳大使的合照。

公州城位在巴士轉運站附近的一座小丘上，過去是百濟的都城。公州古名熊津，傳說附近的燕尾山山洞曾經住著一隻母熊，牠抓了一名男子入山洞，限制他的行動，與他生活在一起，最後生了兩個孩子。男子努力說服母熊自己不會逃脫，母熊也漸漸相信了。某日母熊外出打獵沒有關閉洞口，回來發現男子已經逃了出去，正準備渡過大江。母熊帶著兩個孩子懇求他回頭，男子依舊渡過大江，母熊傷心欲絕便帶著兩個孩子投江，從此之後男子渡江的地點就稱為熊津。我在帶子母熊的銅像上讀到這則故事，又聯想起檀君神話裡出現過的熊女。

傳說天神桓因的兒子桓雄帶著父親授予的「天符印」，領著部下三千人下凡後，在太白山創立國家，設置了風伯、雨師、雲師主管農事、疾病、刑罰、善惡等三百六十事，來管理人間事務。

聽聞桓雄建立國家並治理有方，一頭老虎和一頭熊前來祈求桓雄把牠們變成人。桓雄要求牠們吃艾草和蒜，並在洞穴裡待上百日不見陽光才可化身為人類。老虎受不了艾草和大蒜的苦味，也受不了不見天日的折磨，最終跑出洞外宣告失敗。而熊在忍受百日試練後變成了女人，卻沒有配偶可以繁衍後代，於是熊女再次前來請求桓雄。桓雄受到熊女感動，暫時變成人的姿態與熊女生下一個孩子，即為日後建立古朝鮮的檀君王儉。傳說檀君建立的國家是朝鮮半島最早的國家，以平壤為首都，以朝鮮為號。

我在課堂上看到韓國舊報紙上以「檀君紀元」紀年時大大吃了一驚。大韓民國建立之始曾短暫使用大韓民國紀年，後來又改用檀君紀元，一直到1962年修憲後才正式改用西元紀年。檀君紀元的起始年是從檀君建國的那年開始起算，即西元前2333年，這個年份是從史書裡記載推敲而來。其中當局意識型態的流轉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我又對於神話傳說背後的象徵意義稍微敏感了起來。為什麼是熊？為什麼這些動物是陰性的？為什麼這些故事和生產有關？為什麼檀君活下來，母熊的兩個寶寶就得跟著媽媽投江？熊津橋頭雕像設立和故事紀載到底想表達什麼？我真是想太多了呢。

穿越公州城邊牆一枝枝印著四神獸圖像的旗子，登上小丘眺望著緩緩流動的熊津江。江對岸矗立著一座座高樓公寓，江左江右是兩個世界。已經無從想像古人從我的角度看去的江岸會是什麼模樣，正如我站的這一端亦不像當年戰鼓隆隆。公州城已成了一座森林公園，初夏時分綠意盎然，陽光從綠葉縫裡偷渡到黃土地上，偶聞鳥兒在枝椏上騷動著。好個平靜的夏日時光。

除了公州城，另個著名景點是百濟第25代君王武寧王和王妃下葬的陵墓。我之所以知道這個地點，倒不是因為看了什麼與百濟相關的史劇，而是《兩天一夜》的朴贊浩特輯，朴贊浩帶主持群參觀武寧王陵，介紹典故頭頭是道，後來才靦腆承認是前一天臨時抱佛腳背的。他在年輕時只顧著訓練，每天早晨跳著公州的雞籠山階梯上下當體能訓練，到學校又繼續高強度的棒球訓練，根本沒時間讀書，更別說認識故鄉了。精神狀況只想放空的我不想認識武寧王，只想到此一遊，所以我只迅速兜完一圈就閃人了。

我投宿在巴士站附近的舊旅舍，並趁著夕陽下山前，在熊津橋頭雕像附近找了間能獨食年糕排骨的餐廳，年糕排骨可是我在光州的遺憾呢。當服務員幫我架好烤爐，一道道小菜排隊擠上桌時我忍不住傻眼了，只見上菜的阿姨說：「哎呀，做成兩人份了！」

韓語裡的一和二的漢字讀音很像，也許是我念得不好，他們聽錯了。年糕排骨原來就是像漢堡排的食物。肉有點太乾了，我一邊嚼一邊想，我一定要吃光光，等一下要是收我兩人份的錢我也不虧。當我緩慢且堅定地吃完兩人份的餐點後，拿著錢包準備結帳，阿姨只收我一人份的錢。 「我可能明天早餐可以不用吃了。」我撫著隔著肚皮凸出來的胃，跟櫃台的阿姨如此說著。 謝謝招待，真是完美的一天。

我果真飽到早餐也吃不下，直接搭車到扶餘。 從巴士轉運站走出來沒幾步路，就能看見路口那位坐在圓環中間讓車流包圍，威風凜凜的百濟武王，也就是韓劇《薯童謠》的主角。說不上來，這裡與慶州的新羅風情又不太一樣，特別有儒雅的感覺，處處可見荷花圖樣。曾做為百濟都城的扶餘舊名泗沘，是百濟歷經數次遷都後的最後一個都城，「扶餘」之名便是由百濟先祖扶餘族而來。

我的第一站是扶蘇山城，原本以為扶蘇山城與公州城同是守備山城，然而四處可聞初夏綠意蟬鳴，隱身在路邊欄杆旁的音箱還放著傳統國樂。平日的早晨罕見觀光人跡，可以好好享受包場的自在。

扶蘇山曾是百濟王宮的後花園，在錦江的懷抱裡默默看著百濟興衰。這裡最有名的故事莫過於落花巖：相傳羅唐大軍兵臨城下，後宮三千宮女不願被辱投入昔稱白馬江的錦江自盡。三千人？我望向崖下的江水，想像江水的深度，我又把視線轉向對岸，想像三千人掉進江裡的情景是否合邏輯。山城裡設有宮女祠，也有紀念用的百花亭，甚至解說牌上列著史上有記載的宮女名字，一再提醒我扶蘇山城發生過的悲劇。但無論這場悲劇多麼陰氣森森，我就是很喜歡這片綠意爆炸的森林，連背著行李的腳步都很輕快。我默默下定決心一定得帶誰來這裡走走，帶誰都不重要，我不想獨享這份悠閒愉快。

時近中午的太陽熱力發散，我揹著行李從扶蘇山城走到宮南池，路上沒什麼遮蔽，只能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換上太陽眼鏡抵擋強烈的陽光反射。 說到扶餘景點，第一名一定是宮南池。根據記載，百濟武王在宮城南方開挖水池，水池中央仿建中國傳說中的方丈仙山，讓池裡遍布百濟國花荷花。池邊柳枝垂垂，如百濟國風一貫地樸實風雅，是韓國最早的人工湖。現在所見的宮南池乃根據考古紀錄於60年代重建，規模僅為原本自然濕地的三分之一。

我在宮南池畔柳蔭下的長椅就坐，陽光曬到的地方非常溫暖，又有微風調節熱氣，我望著立在池中的蓮梗被池魚碰撞而輕輕搖動，池面反射的波光好炫目。真是舒服的時光，讓我眼睛不自覺瞇了起來……

扶餘會有什麼特產呢？一看到路上冷冷清清我就不抱期待了，還是先找間有地方特色的餐廳用餐後再回首爾吧！其實我也該習慣地方小鎮的稀疏冷清，在大路上來回走了好幾次，最後才決定走進一間賣蓮葉冷麵的店家。我看著菜單沉吟了好一會兒，無法決定要點蓮葉冷麵還是蓮葉蒸餃，想說難得奢侈一回，兩份都叫。

蒸餃和冷麵同時上桌，蒸餃皮和冷麵皆揉入蓮葉而呈現墨綠色，預期吃起來會有一股青味，實際入口卻沒有特殊氣味。不過我本來就少外食，就算是普通冷麵蒸餃，吃來都覺新鮮。

昨天吃了兩人份的肉排餐，今天又吃了超過我食量的份量，我撫了撫肚，這點放縱就當作對我這些日子以來的小小犒賞。我掏出卡片請老闆簽帳，刷一次無法過帳，於是我微微笑請老闆再試一次，跟他抱怨這張學生證兼銀行卡有點不靈光。老闆再刷一次還是無法過帳，我心想，該掏現金來結了。老闆拿著卡片再試第三次，問我是否該換張卡。這下換我緊張了，我點了點錢包裡的鈔票，不好！平常太依賴刷卡了，錢包裡現金不夠。

我表情困窘地告訴老闆我要先去領錢，至於行李就先寄放在餐廳裡。老闆似是不擔心，一派輕鬆地讓我先離開。鄉下的ATM比想像中還難找，宮南池周邊竟然連間便利商店也沒有。我一面找銀行，想起韓國流行語裡「吃完就溜(먹튀)」的單字。大概是因為我還算長得人模人樣，不像會吃霸王餐的那種人，老闆才這麼放心吧！沒有便利商店不打緊，這附近又找不到大銀行，只有農會可以提款。我難為情地回到餐廳，把剛領出的現金轉交到老闆手上，連說了好幾次不好意思。

接著我提起伴我兩天一夜的背包走出門，背包夾層裡放著自己這兩天完全沒有動過的作文筆記本。我走回轉運站買了張往首爾的車票，再到便利商店買了一杯充滿色素的飲料，盯著轉運站的電子時鐘不斷倒數我待在扶餘的時間，倒數我回到書堆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