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欲做之事得不到認可那該當如何?
他沉沉的看著飛鳥滑過天際
既使在風雪之中,只要堅持的一步一步走,終能抵達目的地,是嗎?
但是他卻寸步難行。
「生儒?」聽到呼喚,他回過頭,卻是此宅主人康德大人。
「何以站在院子中?雪冷風大,進來避避風罷。」
他作揖行禮,「多謝康大人,但我怕將雪泥帶入屋內汙了地板。」
「無妨!不必如此拘束。聽你母親說你生性愛茶,正好我也是個嗜茶人,且來與我一同品茗可好?」
尊長相邀不好拂逆,他便一揖到底,「能與康大人同席是我的榮幸。」
慕生儒拂袖抖落霜雪乾淨才踩上庭廊,走進屋中時康大人已將茶桌茶具都已布置好了。
一入室聞見桌上茶葉香,慕生儒驚訝,「明前青瀧?此茶甚為貴重。」
康德微笑點頭,「以好茶待知音,甚好。」
熟練的煮水揀茶,溫開紫砂壺與青盞,像是以水澆灌,使之一一在茶盤上綻放花華。
待茶泡好,康德奉茶,慕生儒恭敬接過,仔細捧著茶盞,心中讚嘆其茶香芬芳、茶湯清揚,不禁想起父上說過的話,
「好茶需遇到為它而生的茶具,由懂它的泡茶人依其性而煮,才能盡顯它的滋味。」
興許茶也同人一般,一生求遇知己,才得見其真正的價值。
他小口啜飲,細細品味茶的滋味,康德卻突然開口道,
「我聽說,你在打探宮中消息。」
他立即放下茶盞端坐,「是,未經大人同意讓如意外出打探消息真是對不住。請別責罰如意,一切是我吩咐。」
「呵!你無須緊張,我不是要責怪你,只是想明白你的打算。」
「若太子…你父親當真未遇害,你欲如何?」
「…我欲救出父上,一同遠渡。」說完他低下頭感覺一陣熱辣,他也知道自己只是癡人說夢。
「呵呵!我明白了。」
「那我告訴你有人欲助你一臂之力,你又當如何?」
他抬起頭來,「誰?請告訴我是哪位大人?」
「他是一位有實力之人。」
「康先生,請不要再說了。」母上出現在門口,一身皂黑更襯得臉孔白皙,雖是脂粉未施仍不減其丰采。
「白梔大人要過來怎麼沒派人通報一聲?此室甚為簡陋怕是招待不週啊。」
母上搖搖頭,「是白梔唐突了,但仍要告訴康先生,白梔很感謝康先生看在父輩是世交的情分上伸出援手,但白梔只求能搭船遠渡保孩子們一世平安,其餘皆非我等所願。」
「這麼說可就太見外了,我也不過是想與生儒談天說地一番,沒什麼別的意思。」
「是白梔失敬了,還請康先生見諒。」母上微屈膝行禮,便道,「生儒,隨我回房。」
「是。」慕生儒行禮低頭退出暖閣,臨走前回身道,「謝謝康大人的茶。」
康德笑道,「不必客氣,稱我康兄吧,我還不到而立之年呢。我們以茶會友,你可是我難得尋到的識茶人,千萬不要再叫我大人,否則我會寂寞的啊。」說著竟雙手捧心對著他擠眉弄眼。
慕生儒以袖掩住輕笑,「是,康大…康兄。」
待到二月初,兩人已熟識許多,也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當天一事。
然這日於庭中泡茶時,康德忽道,「待人以誠,感人以德,交人以善,」
「此是率性之謂道。」慕生儒接著說,不明白康兄為何突然提起《中庸》?
「然也。」康德放下手中茶盞,神情肅穆的看過來,
「雖我們相識時日不長,但我一直十分看重你,因此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最近似乎有些形跡可疑的人在我康宅附近出沒。」
慕生儒心驚,莫非是皇叔派的人已經追查到他們了嗎?
他起身一揖到底,「若是如此,我們今夜子時一過立即離開康宅。實在感謝康兄這些時日的收留,此生無以回報,還望……」
康德卻扶他起身,「我以誠相待,告訴你這事兒,可不是要趕你們走。」
「小生明白,康兄只是想提醒我們多加注意,但若我們繼續留於此,恐怕為康家的各位招來災禍,那是小生最不願見到的。」
「唉,你真是個本性良善的孩子,見你們如此落難,我實在於心不忍。」
「既然我收留你們,也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況且我也還有點武術傍身,五湖四海之中,我雖非絕頂高手,倒也沒什麼人想惹我妙手康德。雖不能保你們一生無慮,但住在我康宅裡就是我康家人,絕不許外人傷了你們一根寒毛,不如且信你的康兄一回?」
慕生儒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我相信康兄本事,然來者恐怕不是易與之輩,怕康兄為了護我們反而引禍上身──」
「我倒是覺得不如將計就計,一絕後患。我聽街坊鄰居說,那些人四處找人探問有沒有見過一個長柄狀的東西,或是帶著那東西的人。」
慕生儒渾身一僵,既然在找只有皇室才知道丟失的鐘離劍,那就一定是皇叔派的人。
「那東西是不是你們帶著?」
慕生儒心亂如麻,遲疑的不知該如何回答。
看他神情,康德了然於胸。
「是不是都無妨,我命家僕放出消息,說我收有此物,鎖於書房。十二日是我好友大喜之日,我理應會去長白參加他的喜宴且在那裡過宿。他們收到這消息,一定會選那日潛入搜索。」
「康兄是打算要──」
「不錯,我要於書房埋伏將他們一網打盡,你們就趁我與他們相戰時趕緊把東西帶到安全之地,如此即使我失手了,至少也能保你們安全。」
「不,斷不能讓康兄獨自冒這個險,還請讓小生助康兄一臂之力!」
康德露出欣慰的笑容,「也好,我果然沒有錯看你。」
十二日,丑時將盡。
伏於書架後的慕生儒透過窗櫺看見天色逐漸轉亮,不禁有些擔憂起來,莫非那些人識破了這個計謀?
突然他看見窗上映出兩點火光,從針點般的大小逐漸擴大,大如鵝卵時他聽見了刻意放輕的步履聲快速朝書房靠近,聽腳步聲約莫五人。
他屏息以待,窗紙上慢慢映出了他們的人影,忽然聽得嗤嗤幾響,人影全都躍上書房屋頂。
慕生儒心底一驚,低聲喚道,「康兄,他們,」
忽感覺左肩一陣劇痛,回頭看見肩上有五根銀針晃動,尖端刺入肩頭,忍住痛將針拔出卻發現他左手失去知覺了。
「呵呵,沒用的,在我下針那刻你的左手經脈就已經被封住。」
「…康兄?」慕生儒不敢置信地看著站在他身後之人,指間夾著一排銀針。
「很意外嗎?我也很意外你如此天真,甚至主動說要留在這,可替我省了不少力啊!」
「接下來只要把你們跟那太子之劍交給段郡王,推翻杜家一統天下也就指日可待了!哈哈哈……」
原來這一切都是算計,原來眼前人根本不是要幫他們,而是要奪取鐘離劍!!
「康兄你、你…為何要騙我們?」
「你問我為何騙你們?你何不問問自己為何被騙?為何這麼蠢就隨便相信別人?」
「你、你和母上是世交,你說過你看重情誼,」
「哼,世交那也是上一代的事了。況且他們都在神瀛國根本沒幫到我什麼,讓我能在段郡安身立業、一展身手的是段郡王。」
「你可知當年我從神瀛國回來,只是因為說話口音不同就受到了多少欺凌?那些人沒有一個比我高明,卻依仗著家世對我處處打壓。」
「太子說取士唯才不看身家,但他有做到嗎?朝廷上文武百官多少世家出身你不會不知道吧?」
康德一邊說一邊邁步逼近,慕生儒的臉上的血色退的一乾二淨,一步步後退。
「真正做到用人唯才是段郡王,何以天下不該是他的?」
慕生儒整張臉蒼白如紙,顫抖著唇道,
「放過母上和姊上,我和你走。」
康德大笑,「為何?你們都是我的囊中物,一個都逃不掉!」
突然一道銀光閃現,康德快速偏頭閃過,發現是自己的銀針釘入身後木架,
同時間慕生儒全身用力撞倒博古架,博古架倒下,青瓷朱碗瞬間碎裂一地,鎖在木匣裡偽裝的古劍也破匣而出,慕生儒翻身取劍,身上瞬間多了數道割傷,但他毫不遲疑,朝著門口直奔,卻一排銀針飛出阻擋他的去路。
「哼,想擺脫我去救她們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今日死在這。」
「放過她們,我就和你走。」慕生儒又說了一次,但顯然康德不領情,
「反正段郡王不在乎你是死是活,說不定死了更好,變成屍體聽話多了!」
他又從兜裡摸出銀針攻來,慕生儒右手執劍向前一甩,劍鞘直指康德眉心飛去,康德旋身閃開同時射出手中針,心想,「我才不會被騙兩次。」
接著幾聲叮咚亂響銀針紛紛被劍打落。
「喔~青柳傍水之招啊!」康德看出了慕生儒使的劍式。
既然要設局騙他,他當然也費了點心思研究這個皇子,知道他的劍法是由被稱作蕭柳劍法第一人的太子親授,功力必然不會太差。
但蕭柳劍法講究的是以『短蕭』與『長柳』搭配,也就是以一短一長兵器,配合連綿不斷的劍式逼退敵人。
他封住慕生儒的一隻手,他也就有半數以上的劍式不能用了。
如果他連這武功半廢的少年都打不贏,以後也沒在江湖立足的顏面了。
慕生儒劍尖指地,直直朝康德走近,見他心焦,康德心底更加得意,不用幾招,他就能打敗這個生來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前皇孫,幫助段郡王爬上權勢的頂端,成為御前第一紅人了!
射出手中銀針,康德再次向後拉開距離,這次慕生儒卻沒有以劍相擊反而下盤蓄力,俯身閃過針後一躍而起,以下墜之力快速逼近,康德被迫出針,慕生儒卻不閃避右手舉劍同時以身甩動左臂正好迎上那排銀針,速度加重之下銀針深刺血珠立現,同時銀刃逼至康德頸間。
「你!」康德不敢再說話,因為除了頸畔散發著寒氣的劍刃外,慕生儒嘴裡正叼著他的銀針,視線落在壇中穴,只需一針刺入,他就會立刻斃命。
嘴裡咬著針,他無法把話說清,「矇賣。」
但康德聽懂了,是要他自封經脈。
這種情況下,他只能照做,他發現慕生儒所學恐怕比他想像的還多,當他故意漏掉某個穴位,他的目光就會逼視過來,顯然他學習過人體經脈穴位。
「好了,我封完了,要殺要剮隨便你。」
全身無力只能癱坐在地的康德想著,既然學過經脈,一定知道以針封脈只能維持四個時辰,必定會殺了他以絕後患。
閉上眼,「你覺得你做得對嗎?」
慕生儒聞言一愣,並不回話,將針吐掉後說了句,「失禮了。」
就一掌將他擊昏。
脫出書房後慕生儒直往母上與姊上住的西廂房狂奔。
遠遠見得火光大起,跑得近時西廂房前圍滿了人,康宅的家僕們取來水缸朝著烈焰灑水,卻是杯水車薪。
「母上!姊上!」人群之中卻遍尋不著她兩人的身影。
他心急如焚,打算衝入火場中救人。
忽有一個瘦小的黑影從轉角處衝出,拉住慕生儒,竟是如意。
「公子哥哥!不要進去!」
「我要去找她們!」
「我知道她們在哪。」如意帶著他行小道奔至庭後角門,「母上!姊上!」
兩人從門後出現,母上見他半身血衣問道,「發生何事?你傷了哪裡?嚴重嗎?」
他搖搖頭,低聲道,「只是小傷。康…康大人他欲奪鐘離劍。」
母上抿緊了唇,「他竟然與他們是一路的嗎?咱們得馬上離開。」
慕生儒點頭,回頭對如意道,「如意謝謝你,千萬保重。」
「公子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不可,太危險了。盡你所能的活下去,若有緣再相見。」
他們離開康宅後不到一刻鐘,陸續出現了五名黑衣殺手緊追不捨。
尋了幾條小道隱蔽行蹤,卻甩脫不掉他們。
眼見有間荒廢的茅草屋,他們藏身進去,聽見殺手的步履聲在附近搜索,越來越近。
慕生儒倚在牆邊從木板的破洞觀察著外頭情況,握緊了手中劍打算一戰,為母上姊上爭取一點逃跑的時間。
母上卻忽然按住他的手,要把他手中那把劍交給她。
接著取出鐘離劍交至他的手上,「這把劍就交給你了,這是你父上一生的心願。」
「母上?」
「等會出去,我往北走,你們往南去。他們識得我,且看我帶著劍,勢必會追來。你們就一路往南,去浙港搭船。無論聽到什麼消息都不要停留。」
「不、母上,斷然不行。」
姊上也道,「母上萬萬不可!咱們一起走,既使被他們抓住至少還能一起想辦法。」
「聽話!要保住劍保住你們就只有這個方法了!難道你們忘了你們身為子女的本分了嗎?都不聽我的話了?」
「…可也斷然沒有讓您犧牲的道裡,如果要去就讓我去,至少我還能與他們爭上一爭,」
「生儒,就當作是我身為母親的私心吧。無論如何都希望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麼。不能看著你們平安長大成年是我最大的遺憾,最後一次,就讓母親任性一回吧。」
他低頭噙淚,明白了母上的意思,姊上伸手握住他的手,但自己也顫抖的厲害。
「剩下的路,就只能讓你們自己走了。不要忘記你們父上的囑託,照顧好自己,這是我的心願。」母上撫摸著他們的頭頂安慰他們。
心知時間所剩不多,母上提起劍就跑出茅草屋,不一會兒便聽得一聲哨音響起劃破黑夜的寂靜,一陣動靜朝北方而去。
他起身欲追,但姊上握住了他的手,「不…不要讓…母上擔心……」她另一手摀著臉啜泣,勉強自己說出,「…我們…我們…要往南去……」
他點頭,淚水濕了衣襟,「…好。」
他和姊上一路向南行,不敢去細想那緊追在身後流傳的傳言。
在北邊的山崖下被發現的一具女屍,形狀容貌如何有千百種說法,他無法確定母上是死了,還是活著好?
身後總像是有什麼人在追,不知是皇叔的人,是段郡王的人,是殺手還是鬼魂。
所以他們一路不敢多作停歇,既使找了荒廢的破廟落腳休息,他也不敢躺下睡,總是守著姊上直至天將亮時才撐不住打個盹,不出一時,便起來繼續趕路。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母上父上能入夢來,斥責他也好,可他不曾見到。
他也知道不可,不可沉溺於夢境,奈何他已無暇他顧。
一路奔波讓他覺得他的身體好像有一部份已經不是自己的,奇怪的是,即使這麼累了他卻感覺不到飢餓,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
腳底熱的像是被放在火爐上烤,身體裡總傳來陣陣的痛,卻不知道是哪裡受了傷?
無論是哪裡受了傷,他都覺得無妨,他只希望能快點好起來,傷口痊癒,不要在他夢醒時刻,隱隱作痛,提醒他,他無能照顧到的地方如此多,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