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7|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昇歌情事|𨑨迌人嘛會出聲:〈死狗〉

先前我們介紹過一首陳昇早期的社會批判歌曲〈細漢仔〉,以線性的敘述結構詮釋一個在社會浮沈終至走向悲劇的小人物,歌曲的調性基本上是激烈控訴與溫柔悲憫,兩種情緒交叉鋪陳,令人聽得熱血沸騰不已,是「壞子三部曲」的基調序曲。
但對於台語的「壞子」,究竟該如何定義呢?當然,顧名思義是走上歧途,甚至作奸犯科的有罪之人,但不論「壞子三部曲」的哪一首,都沒有給予這類小人物一個道德定位,縱使「壞」了,陳昇都忍不住給予些許的同情,大有身不由己的無奈悲嘆。
在「新寶島康樂隊」第二張專輯裡,我認為有一首歌〈死狗〉,可以作為「壞子三部曲」的延續,或者甚至假借了「壞子」之名,另有所指地暗喻了大時代下另一種無奈的命運。同時,這首歌也用了相當不同的音樂手法,聽起來有不一樣的趣味感:
吱吱嘎嘎 吱吱嘎嘎 八點發的客運車 駛車的運匠啊說這齒的怎會又跑來這 死狗一箍願願啦噓啦噓倒在那車路下 大聲小聲在哭麼說叫人得要帶他去找他大兄
這首歌以道地的台語演唱,從一開始就帶給聽眾相當強烈的畫面感。基本上,這首歌只有三種角色:客運司機、「死狗」,以及各式各樣的路人、旁觀者。早上發車的客運司機,抱怨著怎麼又遇到那個瘋瘋癲癲,躺在路上耍賴的「死狗」,因此我們知道「死狗」是村莊裡一名發瘋的人的綽號(性別不明),哭喊著要叫人帶他去找「大兄」,應該是他的大哥。
歌詞裡頭充滿了大量的狀聲詞,以及快節奏的編曲,用來表現場面的熱鬧或歡樂,因為這是一幕發生在街邊的故事,哭鬧耍賴的死狗除了擋住公車,也引來路人圍觀及七嘴八舌討論。但顯然,這不是一個偶發事件,死狗差不多每天都會在街上鬧脾氣,還嚇得各路高官(總統伯?)、外國人(教會牧師、鄉長的日本朋友)不敢靠近這裡。那麼,到底是在鬧什麼事呢?
要不嘛你給問看看 是怎樣每天瘋癲癲 嘿阿婆啊 你甘無聽見他在哭吆說要找他大兄 他大兄早在八百年前捉去碰碰 報紙有寫你怎沒聽說
透過路人與阿婆的問答,我們知道死狗是在找尋下落不明的大哥。如果是這樣,也很難理解何以發瘋,路人接著說,這位大哥「八百年前被抓去『碰碰』」了,而且還刊上了報紙。這位死狗或許是無從得知消息,也或許是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大概因此發了瘋,成天想要叫人帶他去找那失蹤的大哥。
如果歌唱至此,大概我們以為又是另一樁社會事件,就像〈細漢仔〉裡的主角,可能為老闆爭奪地盤而橫遭不測,那句「抓去碰碰」當然是指被槍斃了,不論是被仇家或警察槍殺了,要上報紙社會版好像也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
只是如果這樣,為何死狗要拼命叫人帶他「尋找」大哥呢?既然報紙都寫了,去命案現場或刑場領回遺體也不是做不到的事,為何會令他走上精神崩潰的地步呢?歌曲中段,這位死狗彷彿藉由旁觀者的口,替自己的心境說話:
運匠啊運匠啊 拜託你得要找我大兄 人家他不是壞子啦 𨑨迌人會哭嘛會出聲 難道得要理論起肖的是你還是死狗兄 看他嘴巴歪歪是在笑 還是甘苦哭不出聲
嘴巴扭曲的臉龐上,浮現著哭笑不得的表情,在路人看來似乎立體而重疊著,因為有苦難言的死狗哀求地說,「人家他不是壞子啦,𨑨迌人會哭嘛會出聲!」這句話寫得真是傳神,由死狗的角度為大哥辯駁:大哥不是壞人啊,縱使有不恰當的言行,也是因為想要「出聲」,根本罪不致死才是啊........
其實死狗雖然瘋癲,心裡其實早已明白,大哥早已死了。然而他說「會哭嘛會出聲」,還是留著許多伏筆在其中。如果真的是逞兇鬥狠的壞子,為什麼要「出聲」呢?是仗義執言,還是根本這位大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而招致禍害?
歌曲最後一段,畫面繼續回到客運車前的鬧劇,路人嘻嘻哈哈像是看電影,看來上述的問題沒有辦法得到解答了。然而倒數第三句,陳昇突然用一種當事者的口吻,對著死狗溫情喊話:
嘿死狗啊死狗 你是否知道 世界已經不同 嘿死狗啊死狗 我是你大兄 嘿死狗 我做你大兄
正是這句「你是否知道,世界已經不同」,彷彿戳破了前面鋪陳的「壞子」戲碼,將故事帶往另一個層次。誤入歧途的壞子在每個時代都有,為什麼這個「我」卻要說,世界已經不同了呢?結合上述的「出聲」招惹禍端,我們可以理解,歌裡的大哥或許是一位追求公平正義的知識份子,或甚至是政治異端的黨外人士,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解釋這樣的悲劇,會因為「世界已經不同」而不再發生。
甚至我們可以說,最後這幾句「我是你大兄」「我做你大兄」,不只是表面意義上的收留死狗,比較接近精神層面上的傳承,你大哥未完成的志業,我們這一代的人來接續完成。這首歌收尾在這裡,將原先的嬉鬧場景,帶往另一個更憐憫而或許有點莊嚴的氣氛,音樂也剎然而止。
〈死狗〉是一首故事性強烈的歌,音樂編曲也很獨特;更重要的是,陳昇表面上寫著又一首「壞子」故事,實際上則暗喻著政治題材與台灣人命運追求的歷程,是非常高段的敘事手法。當然陳昇在歌詞裡並沒有如此鮮明的線索,只通過一場鬧劇般的場景,表演了一齣看似普通的瘋人瘋語。不過若留意《新寶島康樂隊第二輯》這整張專輯的歌,其實有許多淺藏的族群意識、自我認同追求的歌曲(例如,重新翻唱了海外台灣人必唱的〈黃昏的故鄉〉),不難看出陳昇與黃連煜在這張專輯裡的主張。
這是1994年的歌,差不多這時候開始,台灣人越來越能勇敢寫、說、唱著屬於台灣人自己的聲音,而不再需要擔心〈死狗〉裡那位大哥的命運。我想,這也是這首歌帶給我們的時代印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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