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樂做為一種藝術形式,除了純粹的美感與普遍的人性關懷,也經常作為社會寫實、批判與紀錄的功能而存在,特別是朗朗上口的歌曲,經常在街頭運動、社會運動中被加以傳唱。而冷眼旁觀一切,並忠實深刻記錄社會百態的歌曲,其價值往往不輸一篇動人的報導文學。只是這些歌曲,也經常得面臨時間的考驗,容易隨著被紀錄或動員的事件本身之落幕,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之中。
我雖不完全認同「音樂必須為社會發聲」這樣的信念,但好的社會寫實歌曲,若能帶有精準的觀察與命中核心的批判,仍是流行音樂極為重要的價值之一,特別是從人性關懷出發,深刻刻畫底層人物的命運狀態,這樣的歌唱起來也就格外容易打動人心,像是一則動人的文學故事,則具有穿越時空限制的特性,達到恆久流傳的效果。
今天要介紹的〈細漢仔〉,我認為是這類歌曲中極為經典的代表作,即使當中部分歌詞情節在今天聽來有著時代感,但整首歌所傳達出的強烈悲憫情懷,縱使在30多年後聽來,仍是完全適用於今天的某種社會脈絡與底層現實。
這首寫了將近800字的歌,長度也將近七分鐘,詞曲跟編曲的格局都很大,收錄在1989年滾石十週年的《新樂園》合輯裡,怎麼看都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放在任何一張商業導向的專輯都不太可能成立。(有關滾石《新樂園》專輯的故事,也許日後再找機會說。)然而剛出道不久的陳昇,或許還徘徊在商業市場與音樂理想之間,卻在這首歌裡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社會批判力度:
我的兄弟細漢仔十八歲的那年 帶著滿腔的熱血和阿嬤的祝福來到台北
住在城市邊緣靠近發臭的新店溪
他的第一份工作開著烏黑的 Jaguar 上面坐著有錢的大爺 大爺開了酒店
當選了立法委員每天吃吃喝喝的 好不風光
世界每天都在改變 有些人不懂發言 肯定你聽過這樣的故事
一開始就為整首歌拉出一個故事格局,「肯定你聽過這樣的故事」,意味著這類人生境遇的人在戰後台灣社會層出不窮,而這首歌所寫的「細漢仔」(台語:小伙子),只是這類芸芸眾生的渺小一員,或許就是你我曾經的小學同學或鄰居那般熟悉。這位「細漢仔」從鄉下來到台北,雖然只能蝸居在發臭的新店溪旁,卻替有錢有勢的老闆工作,當司機兼跑腿,看起來似乎也跟著雞犬升天,過著表面上還算不錯的日子。
1989年《新樂園》專輯收錄了許多不具備商業性質的歌曲,可以說是滾石唱片一次大膽且具社會批判意義的音樂實驗。
然而「細漢仔」也免不了捲入時代洪流之中,隨著歌曲鋪陳,他跟隨老闆(大哥、立委)出入各種場合,結交黑道白道,「噴子握在手上忘了自己的存在」,以現在的講法就是替老大「圍事」甚至「賣命」,最後因為爭奪地盤而引來災禍,黑白兩道都在追殺他,歌曲最終收場於悲劇發生的結局:
在一個寒冷無風的夜裡 有人靜靜地漂浮在新店溪
細漢仔這一次終於真正的不言也不語
這個悲劇性的結尾,必須與歌中陪襯性的兩個角色相互呼應:阿嬤,與媳婦,也就是與傳統家庭結構中的女性角色加以連結,更顯出故事主角的悲劇性格。一開始,「細漢仔」帶著阿嬤的祝福前往台北,中場再加上挺著肚子的媳婦出現,意味著他事業有成,短暫回鄉娶妻生子,卻仍在都市拼搏沒有返家。
整首歌以線性激昂的電吉他為主旋律,一路引領聽者旁觀「細漢仔」的拼搏歷程,卻在歌曲唱到第五、六段,出現阿嬤、孩子、媳婦,以及「想起老家心裡有時會難過」時編曲急轉直下,瞬間放慢速度與柔和曲調,像是把在都市裡迷失自我的男子拉回親情的故鄉,暫時緩和過於亢奮的激情。這兩段放緩的節奏,是陳昇留給「細漢仔」最深情且最後的憐憫伏筆,通過家人作為彼端的情感連結,為這位「細漢仔」塑造一個純真且真誠的原型性格,作為在浮誇世界中迷失自我的對照。此後,故事發展得不可收拾,再也無法回到最初離鄉的初衷,直到最後令人嘆息的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歌詞中有另外一條軸線,其實是跳出「細漢仔」而獨立存在的,可以說是陳昇個人對社會觀察的批判觀點,與「細漢仔」的故事並列,可以作為其身處時代的註腳,也可解讀為青年陳昇對1980年代末社會現狀的嘲諷:
為何那些讀書的人每天談的大致相同 說什麼偏左偏右心中充滿理想國
得了利益卻不放鬆 真他媽的狗屁不通
細漢仔說他不懂人人叫他不要思考 思考對你不好
有人想得太多就這樣進了黑牢
單純的心重重疑惑真是難過
有牌沒牌的流氓架著嚇人的鐵絲網 追逐在午夜的大馬路上
專家說這是權力的病態你管他的做什麼
全世界最有錢的乞丐穿金戴銀晃著空的腦袋
真理靠在強者那方 每個人都紅著眼說
If you wanna be rich, you got to be a bitch
這兩段歌詞明顯的跳出了「細漢仔」的故事脈絡,比較接近1980年代街頭衝撞與社會百態的觀察。從讀書人跳接到得了利益的權貴,從有牌沒牌的流氓(黑道與白道)到最有錢的乞丐,極端矛盾與衝突的局面併陳在這個時代的各個角落,處處是矛盾,卻也在這些縫細中存在著各種貪婪與爭奪,他既是這個時代的寫實樣貌,毫無疑問的也是「細漢仔」和他多舛命運的溫床。
因為這樣的時代背景,「細漢仔」無路可退,只能把自己腦袋架空,變成隨波逐流的浪子。或許他曾想要搞清楚這一切,但人們叫他不要思考,畢竟思考也是一種犯罪,正如許多懂得思考的人最後都「進了黑牢」,細漢仔只能出賣自己的靈魂,為老闆賣命,最後落得自己無以善終的命運。我們可以猜測他是得罪了黑道,或者出賣了老闆,總之「細漢仔」在寒冷的夜裡,不言不語地漂浮在新店溪,成了這時代鬧劇的犧牲者。
或許是作為這個故事與歌曲的總結,陳昇在間奏裡反覆唱著這段歌詞:「Confusion, 漠然陪我成長,不能選擇愛與被愛的方式。Confusion,彷彿讓我明白,社會本是黑白不分的常態。」這個悲傷故事的終局,或者說整個混亂難以認識時代,都令青年陳昇感到困惑不安,藉由〈細漢仔〉這首歌,表達出強烈的控訴和深沈的哀傷。陳昇在他的小說集《獵人》中曾收錄一篇小說〈細漢仔〉,加上許多不同場合的訪談裡都曾提到,這位「細漢仔」可能是陳昇身旁親友的真實故事,也或許揉合了許許多多這類離鄉背井的小人物形象的總合,這樣的時代與迷惘的人們,總是受到叫人困惑且莫可奈何的命運擺佈,陳昇以這首歌寫下對他們的關懷,也是對這個時代的終極冷眼記錄。
這首歌同時也另有劍指之處,他針砭了1980年代快速商業化的台灣社會,沈迷於過於膨脹的金錢、金權與黑道危機,並且對應了迅速凋零的農村人口、人口外移及農業衰敗等現象,知識份子除了高談闊論,並沒有什麼面對現實的解決之道,只有放任權力鬥爭、社會崩裂與道德淪喪等問題層出不窮,而「細漢仔」作為身處其中的一個小螺絲釘,恐怕也只能身不由己地沈浮其中了。
〈細漢仔〉成功之處,不僅只是以鮮明形象刻畫了一個時代的悲劇,也來自他深刻的情感投射,並且在編曲鋪陳與唱腔詮釋上,都有極為強烈的表現,不論是前段的的冷靜陳述,後段的激昂剛猛,甚至最後以近乎嘶吼的方式吶喊,都讓人跟隨歌曲節奏沈浸於歌曲氛圍的情緒起伏之中,電吉他的表現也令人印象至為深刻。這樣的歌曲表現,放諸當時代或今日,恐怕都是難以再複製的音樂作品。
馬世芳曾將這首〈細漢仔〉與另外兩首新寶島的台語歌〈一百萬〉、〈壞子〉,合稱為
「壞子三部曲」,我認為確實是值得認可的觀察,但也有可再擴充為系列歌曲的更多作品。換句話說,陳昇雖然以其獨特的情歌曲風受到聽者喜愛,類似〈細漢仔〉這樣的社會寫實與批判觀察路線,更是他鍾情且擅長的音樂表現形式,根植於他出身農村的成長經歷,以及他個人始終沒有放棄的核心信念。縱使經過了30多年,這樣的歌曲仍然具有鮮明意識,並且不受時間侷限,仍能散發強烈的批判性格,劍指一切階級利益與矛盾衝突的核心,令今日的我們依然感到震撼。
附帶一提的是,上述的〈一百萬〉、〈壞子〉,或許由於是台語演唱的關係,都收錄在陳昇與黃連煜的「新寶島康樂隊」專輯中,但以華語為主的〈細漢仔〉在《新樂園》合輯之後就不易尋得,因此後來收錄在1998年華語專輯《鴉片玫瑰》的第二首,坦白說與其他歌曲的調性明顯不合,不知是否有什麼特殊考量?但對資深歌迷而言,能夠在正規專輯中聽到這首一度散逸的經典之作,仍是值得紀念的事,畢竟這首歌再也沒有重唱、改編的可能性,若非收錄在後來專輯裡,當年的爆發性和批判張力,將只能永流歌迷的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