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新北市,熱區,一級熱區。
這天我的處方籤必須領藥,既有出門的必要,我和TC就久違的想著要買附近一家館子當晚餐,電話一直久打不通,我們尋思他們又忙到無法接電話了。那就直接出發吧。
出一樓推鐵門,TC隨身帶著酒精瓶在自己和我的手噴兩下,門前大路口正好紅燈,下班的車潮只有稍稍變少,雖然人人帶著口罩但仍嫌擁擠。
我想起奧田英朗的小說寫過一個胖女孩,她在跟完全不尊重自己的男人們做愛後,會站在涉谷的路口,她遇見過一個南亞人,那男人在這裡發出一句感慨:"La Lo People"
"La Lo People."
我碎嘴一聲。
最近刻意練習的習慣是抱持不使用手的姿勢,在有必要外出時,也儘可能保持安全距離。我進去藥局,卻發現這個跟醫療有關的場所,我到領藥櫃臺根本無法維持安全距離,我往後一步藥師還特地前恭點算數量給我看。 藥局前是捷運站旁最鬧熱的街,兩側的店面開開倒倒五花八門的的各樣飲膳都還開著,唯獨,我們想吃的老館子和隔壁麵攤都拉下鐵門,貼著大紅紙上面有毛筆字寫著「暫停營業」。
好吧這裡的其他店都賣些什麼呢?我仔仔細細的掃過一周。
又有幾家新的連鎖店,但我在想為什麼每次店面從這一家換成另一家,我從沒見到裝潢施工呢?每間店都帶有點美感與品味但彼此落差卻各自張揚得難以調合,因為禁止室內用餐,這些光鮮亮麗的連鎖店都把櫃臺推到門口,後面都站著體體面面帶著口罩,眼睛閃閃發亮的店員,一間一個宛如假人。
「如果想買吃的,不該選招牌最破舊的那家吃嗎?沒人像我這樣選餐廳了嗎?」 突然覺得自己早就開始不斷失去些什麼。這些店面這種新的青春的填補,也不再與我有什麼干係。TC在我領藥時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他想買我們今年發現的比薩餐廳,他說,那家店告示兩天前租約到期。 如果繞些路回家,沿途大概有10來個我們可能會買的選項,可是沿路過去:
麵店?沒開。粥?沒有。滷味?沒擺攤。那就…沒有、沒有、關的、沒有…… 紅燈。
我們等紅燈的路口前方就是XXX市場,其他還有幾家喜歡吃的店面和攤位都在裡面。
「我們買牛肉麵吧。」紅燈讀秒到個位數,我決定買市場裡的牛肉麵。
TC左顧右盼看看路口有沒有足以替代的選擇,但實在選不出來……
綠燈。
市場裡的攤位和店面約有一半仍在營業,一樣,最熟悉的那些店面、攤位都沒有開,僅有的老店是水餃店,但在這個時期開門他們也算造福大家。
進了市場後,我就心生一個念頭:都來了那就買買吧。
而意隨念生環顧幾個攤位突然覺得我得買菜買水果買點肉,還要到啤酒格外便宜的超市買兩手……
不對,我要自己打住現在該選個吃的買就走,但,TC說:
「我想先買麵包。你看看你要買什麼。」
他下車走向像車廂擁擠的麵包店,我決定買些蔬菜和水果。兩三個菜攤向我喊價,我聽出了他們的口音都是新住民。我買了兩把總知識青菜的東西。 我遠遠先望著水果攤計畫要買哪幾樣後,決定水果都要先抓塑膠袋包著拿,好,前進!
香蕉,done! 芒果,done! 快速走向荔枝的台車看到成串的賣完了。我另一隻一直保持習慣夾在腋下…… 意識到自己為何「鎖住這支手」我開始後悔來市場。 轉身撞到一樣行色匆匆的大叔,而我要走到櫃臺時,發現不同區的顧客都朝結帳那邊過去,結帳櫃臺窄短走道上,四個顧客幾乎拉不開距離。我因為還堅持單手拿水果,左碰右摸不斷失誤,我只好放下左手提一半的水果。 等待結帳時,我看到一位老太太正在買辣椒,她一枚一枚壓以防買到不新鮮的。
"呼~ La Lo People。" 付錢後,我想,退一步跟店員保持距離,但她找錢時卻刻意屈身伸手身到我面前讓我確認她沒找錯錢。我走向麵包店,帶著怒氣看他還在左挑右選,排隊結帳。
他一出來我就遷怒的問:「裡面那麼擠你還去?」
結果,他竟不像往常回嘴,只問:「你買水果多少錢?」
我伸進口袋發現剛剛我用500元結帳,但口袋只有零錢。 「恩……大概一兩百吧。」這是超過450元的意思。
TC 給我錢包。
指市場的一邊:「你去買水餃,我去買便當。」然後,他便往另一邊走去。
從水果店走到水餃店我才察覺這些有擺攤的都是年輕的面孔,攤位多半簡單要不就很新,好幾攤都帶有最近流行的文青風設計。我要買冷凍水餃,但要等老闆去倉庫帶過來。我注意到水餃店旁邊就是個以湖水藍為底色的攤位,招牌則以書法字形不大顯眼的寫著「雞蛋糕」,頂多30出頭的老闆在攤位裡滑著手機,攤位還貼著「防疫特價戴口罩買一送一」,口罩令已經實行好幾天這顯然非常不合時宜………
往回走找TC會合時,我往暗處看各種大大的紅紙寫著「今日已全面消毒」、「暫時歇業」、「消毒停業一天」……只有那些我不曾考慮買東西的新攤位,都跟雞蛋糕的老闆一樣低頭滑手機。
會合後,我們回家。
一出市場,往我家只要過兩個路口,但是,光看機車停車區仍然滿出來。
而我自己剛剛才到那個「確診者足跡」的地方,我好像也無法指責這些人什麼?
"La Lo People。"
其實,踏進市場的經驗裡,我以及我對TC的觀察隱隱察覺到一種不甚健康的精神動力結構。這個市場被標記為禁忌,但如何面對禁忌政府卻要求你自我期許,我和TC的反應簡直像啟動高中時期的「模範生模式」不是違反校規,而是為沒考到理想表現就因此自責。這種「超我過於嚴厲」的型態,固然可以暫時壓制本我,但原始驅力的反撲也可以預期。
早前公佈確診者足跡都只為提醒同時間有接觸的民眾注意,但足跡不再是路線經過而是一個地點,該地點的隱喻是「受災區」、「污染處」或「被封的和平醫院」。這大概就是大家在說「防疫加油」這種樂觀語言背後隱藏的「我們要防疫,請『你』加油」的陰影吧?
在當初我看到「武漢加油」搭配各地「禁止武漢人入城」時,分明就意識到了這種「喊加油作為他者化」的效果,但發生在自己身上卻太晚察覺。
如果XX市場有潛在的染疫危險,那麼,5/15當日我去超市採購物資其實同等甚至更危險,政府以父親的角色,對民眾賦予若干「榮譽感和公德心」這類道德期許,而民眾間則如同手足競爭般,透過彼此的相同與相異去互相鼓勵、去貶低/比較彼此。本我面臨強大的超我壓力勢必會以另一種驅力宣洩且無法預期會在哪裡。
另外,我更不想面對的是,這種軍事化的隱喻已經籠罩在台灣多久了? 我早就寫過文章卻忘記了。
軍事隱喻才是這個傳染病作為隱喻正在發展的情節,也是所有意義集中的焦點。開戰的宣告已經下達,由於無法也無須實際對抗敵人,戰爭的結果注定取得勝利,只是以戰爭為名將掀起多強的動員?有多大程度的犧牲?有多少過度徵用與過度稱頌猶未可知。 僅以《疾病的隱喻》一書結語作為文章的結語: 不,軍事隱喻是不可取的。
我們並未被侵略。身體不是戰場。病人不是不可避免的死傷者,也不是敵人。我們--醫學、社會--並未被授權回擊...關於軍事隱喻我願以律克里修的話:把它還給戰爭的製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