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9/27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日夜懷想〈森林足跡〉

    1.
    當我醒來的時候,沒有人在臥室裡。
    五點多,夕陽穿越百葉窗,烏鴉的叫聲,步進屋內。有一股接近霉味與杏仁的味道,門被打開。半夢半醒間,似乎有電話響鈴,不過那聽起來像夢裡的聲音,所以我沒有加以理會。
    窗外,鄰近海洋的這座小島,連船行的痕跡也沒看見。有輕微的波浪聲。
    床鋪很亂,灰色的棉被掉到地上,床單比前幾天都還要亂,像是有人昨晚沒睡好,或是匆忙離開。桌上,化妝水、眼影盤、大量刷具,像是剛從包中甩出,其中幾隻還掉到了地上,我知道那是那個女人的東西。
    那個男人的東西也都還在,完好如初,只是異常散亂。我把男人的床墊鋪好,把落到地上的刷具放到桌面。
    我想不起來,我與誰到過此處,先前我又和這些人是什麼關係?我試著想,但想不到,我想我宿醉了。我們住在一間獨棟小屋。前陣子,我們租下它。它獨立在一座島上,而不會有人會干擾我們。鄰近的海域有不少的島可供租賃購買,在這一帶,變成一種流行。我們嚮往過上一段寧靜的生活。
    我把這間四人房略為打理,走出房門。客廳依然沒有人的蹤影,零食的袋子掉落地上,桌上有許多茶杯,酒瓶散落,酒灑了出來,我們喝過了酒嗎?甚至有瓶酒的玻璃碎在了地上。
    沒有紙條留下來,我感覺到有風,木製的大門敞開,門把輕輕敲擊著牆面,風漏了進來。從屋內可以看到,外頭的落羽松不斷降下落葉。甚至能望見另一座島上的水車。我在望見最遠處的景象以前把門關上,那個男人的皮夾掉在接近大門的地上,它在他趕著出門的時候,悄悄逃竄出口袋裡了。
    室外淡粉的晚霞渲染整片天空和海岸的景色。我坐進沙發,把散落的洋芋片沙發擠到一旁。電視關著。窗外望不見我們過來的島。
    窗邊有一朵鈴蘭,看起來含苞待放。
    我走過去撫摸這它的葉面,才發現它已經奄奄一息。
    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繼續坐在那裡,試著辨別遠處鄰近島嶼傳來的鳥聲。也許你們只是出門觀察?就像第一天我們初到新島那樣,對島嶼感到好奇。這島北方有一座小丘,你們大概在那裡吹風,或者你們到西邊的小林裡,在落葉飄動的地方漫步。
    或者我應該出門看看。
    我把洋芋片袋子裡的碎屑倒到嘴裡。我仔細回想,卻對你們的臉只剩下一股模糊的印象。
    屋外,浪拍打海岸,沒有船的汽笛聲。也沒有人在划槳。只有海浪反覆沖刷石面的聲響。大氣被染成橘灰,像是吮去了太陽一半的體液。
    夜晚很快就要到了。
    那天,我和妳一起度過了我的生日。我從午睡中醒來,就聽見了煮菜的聲音。妳穿著深藍色的牛仔褲,也許帶有花紋。那是在夏天,也許我只是做了與此有關的夢。
    我喜歡看妳手掌潤紅的部分,右臂上的痣。妳烤了鬆餅,我們用蜂蜜,緩緩地,注滿每個格子,直到蜂蜜溢出到盤子上,我舔掉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自己烤鬆餅。我們曾在草地上陷入十分昏沉的午睡。我記得我將妳摘下的葉收進了胸前的口袋。
    我們到了熱燙的小丘上,在樹蔭下,嗅聞不起眼的野花。過去,我們能在任何地方待上那麼久,直到花朵都腐爛了,還有一股生鏽的味道。

    2.

    兩周前,當我們抵達島上的時候,已經是夜晚。我們從沿著海岸線,從家中的小城市前來。沿路,我載著你們買下好幾桶的的零食、釣魚線和魚餌。你們兩人堅持要買零食,因為有可能到了島上,才發現周邊地區沒有在賣香蕉口味的巧克力球。
    從這裡又能去到哪裡呢?自此渡海,根本沒能到的了西邊的大島。就算到了,你們的東西也都在這裡。也許你們只是出遊,有些倉促。你們走到了這小島上的某處,也許在野地上發現了沒有見過的昆蟲。
    以前,妳經常向我介紹那些小生物,如果有妳沒看過的,也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發現。你們走進了樹叢,走到了陰影裡,上個禮拜,我們發現這裡晚上偶爾會下雨。你們應該要在入夜前回來,將鞋子弄濕了該怎麼辦呢?傍晚了,我們曾聽見遠處的山上有狼嚎,你們又怎能確定這座島上沒有狼呢?也許在島上的落羽松群會為你們擋住雨水,但又可以維持多久呢?
    也許最晚,明天早上,你們會帶著新發現的昆蟲回來。放在這張桌上,我們會研究這個小生物,我們不會像平常對待其他生物那樣忽略牠。
    我沿著屋子角落開始踱步,走過客廳,無人的房間、浴室與廚房。我擰開水龍頭,水溫暖了喉嚨。
    第一次是在冬天。
    在大學圖書館裡,我正在做照護人員的護理個案報告。當我重新閱覽患者照護紀錄時,經常看見妳在同一個樓層走動。每每搬著不同的書,扛到妳的座位上,甚至將妳的上身遮蓋住。
    妳常走到整層樓唯一的飲水機裝水,我會低著頭,斜眼,看見妳的小腿,還有妳晃動塑膠提環,牽引空蕩的塑膠水瓶,左耳上有紅色蝴蝶結的白色小貓,會向我招手。水瓶的其他部分已經嚴重磨損,只有小貓自己保持完整。妳的小腿結實、白潤,看起來像是運動員的腿。
    後來我知道妳唸的科系。但那時,我猜想妳也許是個舞者,在粉色的高筒帆布鞋底下,妳的腳掌有許多傷痕。我想拿下妳的鞋子,看妳赤足的樣子,那一定會像是在雲朵上。奔跑時,妳的腳掌背會踢起小片的雲花,妳會向上,跳進更高的雲層中。
    某次,當我夜間離開圖書大樓時,我看見妳坐在一道階梯上。我忘記了妳那天的穿著,只記得颱風來之前的強風,將妳及肩的髮吹得凌亂四散。當我走上前去的時候,妳離開階梯,朝燈火通明的大街走去。那是我第一見到妳。
    當時,那位患者已經三個月前,因胰臟癌過世。我只負責前面部分,那時診斷只是單純的慢性病。在轉診後,我也就沒看過他了。
    兩周前,他的葬禮辦在他的老家,那裡過去是一個務農的小鎮,現在被紡織工廠和食品加工廠包圍。搭公車時,我才發現有許多田地還在,和我幻想的蒼涼景色有所區別。我在他去世的半年前開始照護他。他是個很安靜的病患,有件毛衣總是垂在他的病床旁。棕色的粗條紋,上面有些霉點。他總是嚴肅地看著窗外,有一株兩層樓高的九重葛,花期到時,紫紅的花瓣會飄落到窗前,如果打開窗,甚至可以摘到花瓣。有次,當我拉開簾子檢查時,他對我微笑,沉默地示意我坐下。我坐了下來,而他向我說,他夢見他到了一個叫做花里的地方。
    他向我說,花里是一塊花朵四溢的小島。任何一種花在那裡都生長得出來。從雪蓮到熱帶芙蓉,那裡都種得出來。在那裡,人們正在試著把已經絕種的花復育。「真的喔。什麼花都有喔。」說得好像他是賣冰淇淋的小販。
    某天,他起床,說他在花里看見了他的妻子。
    「我只能看。」他喝著水告訴我。
    「剛剛她在房裡喝茶,等一下她要去散步。」他用著奇異的語句跟我說。我表面上聽著,我沒有多想。
    「真的有花里。」他握住了我的手,很快放開。我幫他把窗子關上,因為清晨的雨水可能會打進來。
    「我不會告訴你她茶裡那朵花是什麼的,我要為她保密。」他盯著牆頂說,沒有注意到我看著他的眼神。在那之後,他常試圖攔下我,向我說他夢見的事,但我很常拒絕他,因為我還有其他病人要巡。所以,晚點再回來聽你說,好嗎?還有,不要再叫你朋友偷帶酒來給你偷喝一口了這樣只會讓你的身體越來越差。
    不知道為什麼,從他開始和我說那些故事之後,我開始餵食爬過辦公桌上的螞蟻。有一瞬間我覺得這些螞蟻很可愛。
    他過世以後,我主動聯絡了經常探望他的年輕女人,她大概跟我同齡,應該是他的女兒。我說希望能參加老先生的葬禮。
    公祭結束後,直到夜晚,我才抵達那裡。
    那時是夏天,夜裡的蟋蟀蓋住了念佛機的聲音。幾個人坐在戶外的椅子上,詫異地看我。我見到那個年輕女人,她起身招呼我。
    我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些故事,夜裡,他逮住我,向我說的都是同一類故事。裡面總是有一個女人在室內,做著各式各樣的事,喝茶、拼拼圖,總之就是不出門。我偶爾想著,大概是閉鎖的空間也許是病房,他曾去過哪些地方,我也不清楚。我想研究這其中的意義,最後也就是想想而已。
    主觀
    11/6  「很快就能回家,所以我並不擔心。」
    11/7  「到時候想去海邊。」
    客觀
    11/6  個案總是躺在床上,獨自一人面對天花板,眼神空洞。
    我在報告上這麼紀錄。那時他還未被診斷發現癌症。
    「他常跟我聊天。」我笑著向那位女人說。「我爸以前就是很愛亂講話。」那個年輕女人側對著我,看著老先生裱框起來的相片回應,我注意到他的家人,在摺著紙蓮花的同時笑了。
    我想接話,和她的家屬說那些他曾向我說過的故事。我吞嚥,吸氣準備。但我又能說出什麼能療癒他們的話?會不會只是徒增悲傷?那杯茶裡的花,自從他告訴過我之後,我一直在想那是什麼,我就是想像不出來。我想和他們提那朵花,或至少提一點那個女人,也許那個一直待在室內的女人相當重要。
    一時語塞,我微笑,看著他裱框的照片合掌,閉上眼睛,試著想像他年輕的模樣。
    隨後,我離開,他們給了我一瓶礦泉水,瓶身還有香的味道。
    那幾天,我心中是那朵說不上名字的茶裡的花。我不斷試著去想它。
    雖然知道,就算想出來,對任何事都沒有幫助。我在紙上畫它,勾勒出幾條線後卻又覺得不符合想像,怎麼樣都不對。
    只單單去想那花的模樣讓我感到滿足。
    好比說,那落水裡的花瓣會是扇形、十字,或者鐘形?落水以前,那又在誰的手裡徘徊過?在被摘下以前它授粉了嗎?也許它在豐滿的草原或者寂寥的荒野,或者被農人有策略地大量種植?蜜蜂曾爬上瓣面,用觸角尋索它,用爪刮撓它,在那裡曬上了幾秒的陽光嗎?它破土那天下過雨嗎,又是誰攜帶它到滿盈養分的土壤中?野蟲,或者來路不明的晚風?
    它的群種現在還繁盛嗎?

    3.
    一早,大雨敲響我租處的鐵皮,儘管如此,我還是睡到下午。我在快要清醒時,我想起那個老人,因此,即便疲倦,我把自己藏進傘下,推開鐵門,離開那間頂樓加蓋的房子。
    沿街走去,車子也在走避雨水。水氣伴隨空氣滲進外衣,從所有可能的縫隙竄進,刺痛肉身。走到接近一座小城般的社區,一座被用柏油路圍成的島,我躲進騎樓一長鐵長椅上。每次吸入空氣,肺都像用冷霜燙燒。我找起菸,才發現留在床上。小城零星的商店營業,從玻璃窗裡透出的橘黃光線,照亮了我腳邊的暗處。
    咖啡廳裡吊掛著高地錯落、大小不一的仿鎢絲燈泡,像仙女座星系,環繞在那座用灰黑木料搭蓋的小屋。咖啡機蒸騰熱氣,就連室外也能嗅到咖啡苦甜的氣味。隔著整街的寒氣遠遠望去,在幾個光年之外,那裡蒐集了整城的幽火,正曝曬著靈魂的光度。在那片光林之下,在棕色的沙發裡,妳蜷縮著,搓揉手掌,翻動書頁。
    我一直記得那個髮夾。上面有一隻白色小貓,左耳上有紅色的蝴蝶結。後來,妳說妳一輩子就戴過那麼一次,妳說其實妳討厭Hello-kity,只是很久以前妳的母親送給妳,妳想戴上一次,作為回報,在那之後,就與她斷絕關係。
    媽媽。我的媽媽。
    那時我還很小。
    明天,我和我的媽媽就要搬離這座小鎮,到城市裡去了。我的母親和我說:
    「明天把行李收拾好。帶必要的東西就好」
    她說這句話時相當溫和。
    那時我想著必要的東西是什麼。比方說書桌上的三角龍、翼手龍嗎?
    我更喜歡翼手龍,因為牠能帶我飛過海峽。如果國家發生戰爭,空中運輸被阻斷的話,翼手龍和牠的寶寶會幫忙把人帶到安全的地方,牠們會飛過山谷跟小溪。閃過已經被敵人攻下,駐紮的營地。在危急之際,另一群風神翼龍的會從山谷另一端襲捲過來,光是體型就讓手持步槍的敵人不敢動作。
    碰!有敵人的戰機朝牠們開槍。咻!翼手龍群低身滑翔閃過了子彈,但是翼手龍不會攻擊人類,因為牠們是善良的,牠們只會因為太餓不小心吃掉一兩個人。但那個人有可能是壞人,所以翼手龍還是做了好事。總有一天翼手龍會撐破家裡飛出去,可是牠還小,他只有巴掌大。
    媽媽說冰箱裡的巧克力餅乾還剩一點。
    我不要吃。以前我的確喜歡,但她不知道我已經不喜歡了,現在裡面有巧克力內餡的餅乾,已經是小孩子吃的東西了。昨天我們去看新房子,比現在的房子要小,而且沒有給恐龍休息的櫥櫃。但在新家,我能夠有自己的一間新房間。媽媽跟一個手臂很粗的推銷員聊天,她看起來很開心。我們離開房子的時候,她笑著問我晚餐要吃什麼。我還記得那天我們吃了壽喜燒。我把筷子了弄到地上,那天媽媽沒有生氣。
    晚上,爸爸從門口回來,他緩緩呼吸,像翼手龍一樣深沉。媽媽沒有看見他。我看到爸爸細長的眼裡沒有光線,他在廚房喝了一杯水,很快走回了房間。那是我最後一次在這個家裡看到他,後來,只要見到他,不是在餐廳就是在街上短暫碰面。有一次,我坐在媽媽車裡,看他們兩人碰面,媽媽把東西給他。我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離開時,媽媽沒有揮手就走回車上。
    我注意到媽媽走過來時眨了眨眼,用小指撫過眼瞼。市區汽機車快速經過,塵埃飄過媽媽。太陽穿過車窗玻璃,曬燙了座椅。媽媽坐在車上擤鼻涕,衛生紙沾上了媽媽的口紅。引擎發動、冷氣、廣播的聲音很快蓋過了外頭車流反覆穿梭的噪音。翼手龍在我的手上,我們在回新家的路上一起睡著了。
    我們不再有聯絡。有時候我想起爸爸,我只能看見,他在舊家的客廳裡,在燈光昏暗的桌旁坐著,低頭沉睡。而他至今也仍在沉睡。

    4.
    後來我和妳認識。彼此意外聊得來。
    那天,我和妳搭上公車,抵達了離大學有段距離的海岸。有一條通往泥灘地的木棧道,放遠望去,就能看見低地潮水盤浮地表。人群聚散在那裡,我們沒有說話,便沿著一旁的草澤地朝另一個堤防走去。
    沿路,風力發電機像掌攤開,縱橫地在近海佈散。這無人的小道稱不上整潔,唯有道路暢通,每日每夜,勁風吹拂,一切穢物都被風給滌淨。
    水藍色的暮靄染上粉紫的淡煙。街燈亮起,橘黃色,柔軟金屬的色澤,在水面上,被風搖晃,模糊成影。掛著葉片的粗長鐵柱,在夕霧下,化成了沒有實體的影子。夜裡涼意顯現,一旁,草枝醉然搖擺,吐露芬芳與日間飽盈的熱燙。妳撫過了手背與後頸,我知道妳感到寒冷。
    通往堤防的路很長。最遠處,石礫與消波塊相互堆積,迎面,強風陣陣吹來,像無形的綢緞撲面而來。候鳥盤旋風影之上,彷若起舞。我們幾乎肩並著肩,走向堤防。沒有詞語,兩人也就這麼享受著飽滿的靜默。
    前幾天,妳拔了一株指節大小的四葉草送我,毫無來由,只為了慶賀夏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我們都喜歡一些小事。好比說下雨天什麼也不做,既不閱讀,也不找人攀談,只是聆聽雨聲。我們各自在家,昏睡或者偶爾在黃昏時,凝視被斜陽造訪的室內,陰影爬滿室內交疊的山巒。我們沒有理想。
    我們一併同意,將多肉植物養在玻璃瓶中是一種虐待。我們同樣厭惡校園裡那些沒有邏輯的制度,卻也都止於交談。我們都同意,世界上不會有和我們一樣虔誠的無政府主義者,如果有飛船要通往銀河,明天我們就會去搭。我們從玻璃瓶中的白牡丹,聊到仙女座星系;從鈴蘭的花期,聊到星際旅行。
    妳說,仙女座星系每秒以一百公里的速度接近銀河系,某天也許會相互碰撞,也許不會。就算相撞,那也會是在幾十億年後,是在太陽吞噬了地球,變成紅巨星以後的事。到時候,兩個星系也許會融合成一個全新的星系。「融合成一體。」妳低語,抬頭看了看天空,就好像妳和天空也融化在一起了。我幻想交疊的星塵,我們過去都是塵埃,以後也會。
    我們明白彼此話語中,每字每句的意思,連話中最深的意思都聽了進去。大道上,我們放聲說話,咒罵著怨恨的對象。風吹不熄我們的聲音。過去我並不明白與人相談是這麼歡快的事。我和妳談到如何與人溝通,以及絕大多數的談話是如何的沒有意義。
    「我懂。」妳沉思過後,接著先前的話題說了下去。「和人類說話就是一件麻煩的事。」
    「要達成意義上的同步,本質上就不可能。」我回應。一陣靜默之後,妳說我是機器人一號,妳是二號。哼哼。妳呼氣了兩聲,那是妳覺得有趣,感到輕鬆的樣子。那天,一路上,妳沒有表情,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妳很少面露哀傷。
    突然,有陣風吹來。妳的上衣被微微吹起,雪白的腹部稍稍露了出來。妳依舊沒有表情,卻變得有些遲疑。我很少直視妳的眼睛,妳凝視某地時,總像是優雅地,遠望某個繁瑣的謎團。妳絕不會急於解釋妳,與人爭辯那股謎團。別人看來,妳的那種樣子彷彿還在理解眼前之事,像是尚未從夢中醒過來般。但我卻知道,妳晶瑩的眼眸中有一股淡如淨水的哀傷。我嗅到了那眼神裡涵藏的東西。
    妳把上衣紮進了牛仔短褲裡,沒有表情。我知道妳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神。
    時至今日,我仍常常想起風輕輕揚起妳上衣的瞬間。
    太陽緩緩低垂,遠處的人群像風力發電機一樣,變成了細長的影子。我們就要到堤防那裡,人聲遠去,夕陽就要落水,紅霞遍滿視線每處。一座鐵皮的小屋越來越大,暖風逐漸變強,亟欲將我們帶往某個地方。我瞇著眼睛,沉進了昏睡的氣息裡。
    妳停了下來,背對著我。看了無人打理的草澤地那裡,我也停下腳步,一起往那裡看。我並不多詢問妳為何停下。也是在那時,我第一次注意到妳眼眸裡,朦朧而又無名的哀傷,一旁高掛的弦月,和妳很相稱。
    妳靠近我的耳邊,我注意到妳嚥下口水,我的脊椎輕輕顫動。「昨天,家裡的鈴蘭死了。」妳告訴我。我注意到妳深吸了一口氣。
    「只是小事。」妳沒有看著我的眼睛,妳很快接著說:「抱歉。」我注意到妳笑了。那冰冷把夕陽也沖淡了。「不會的。」我想這樣說,但我沒有把話出口。很快,妳又轉身走回路上。
    以前,妳常和我說起那株鈴蘭。妳說在那個冬天,應該是我在咖啡廳外看見妳的同一個冬天。鈴蘭首次開花,妳流下眼淚。妳說,妳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那圓滾滾,像燈籠一樣小巧的花瓣。像捏住嬰兒透嫩的肌膚。那時,我想像清晨,第一道光緩緩爬上陰暗的窗,妳睡在它的身旁,像要庇護它。
    後來,有幾天,我一直坐在那道清晨的光線旁,看著妳靜靜睡著。打工回家的路上,在列車上,我也仍然在妳房間裡,坐在那道光線旁。
    我們繼續前行,風撫拍妳的臉,妳及肩的長髮搖曳,有時它接近我,有一股熟悉的香氣會湧上,至今我仍想不起來。我們在堤防上坐下來,帶鹽的風徐徐吹來。零星的烏雲蓋住了最後一片嫣紅。銀河在我們眼前,在灰藍的霧後,緩緩顯現。我們靜默,在呼吸中,彷彿化作了風,不再有任何區別。意識輕易地交疊在一起,像是自然匯集,向海流去的河水。
    「有嗎?」妳撞上了我的肩膀。
    「妳說仙女座嗎?」
    「對。雖然不可能看到。其實我說有可能相撞,但我根本不相信。」
    「感覺就是。」
    「有人說,仙女座星系跟太陽系最後會融合在一起。」
    「嗯。」
    「根本不可能。」
    「嗯。」
    「幻想啦幻想。」妳笑著,轉過身,面向我,看著我的雙眼。我才注意到有一條纖細如蟻的水痕,劃過了妳的右臉頰,已經乾枯。
    「好像有點熱。」我說,我們走下了堤防。
    入夜,橘色的街燈亮起,最後一班公車抵達,我們跳進無人的車廂,車子在夜裡漫佈潮氣的柏油路道上晃蕩,我們都望向了窗外,我聽見了妳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記得那晚,我們吃過晚餐才分開,或者沒有?我記得妳喜歡在晚餐後喝茶,對嗎?
    那個晚上妳笑了。街燈掀開妳柔軟明亮的笑,好像天還沒暗。妳的雙眼成了弦月,輕盈地蕩漾在鼻樑這座小山。「抱歉。」妳笑著說,像是偷了糖果的孩子,妳的眼神飄忽,讓人以為妳是在和海說話。陰暗而濃烈的晚霞,伴隨著才剛浮現的銀河,自天際朝我的心坎傾瀉而下。

    5.
    生平第一次,我希望有人能夠坐在這裡,聽我說起過去,任何一件垃圾般的事景。誰都可以?嗯。什麼話也不說?那沒關係。「那個時候......,」我張開嘴,才發現自己的腦袋模糊起來,濃霧在腦海中迴盪。我會乖乖閉上嘴,讓寂靜重新湧回房間。
    後來,有好幾個月,我都不再見到妳。直到我聽說妳和那個男人認識,他照料起妳,那時,妳的朋友也都照料起妳。我們經由共同朋友又再聯繫上。前幾個月,我們一起決定要到某個城市之外的地方,休息一陣子。我們原先計畫四個人一起來,兩個禮拜前,妳的朋友因為家人住院,決定留在城市裡,我甚至沒見過她。
    我們來的路上,妳好像剛從天堂中走出來,幾個月來我第一次見到妳。妳的臉龐瘦了許多,眼神卻變得堅定,飽經風霜,妳感覺挺過來,而且從中蛻變許多。
    前天晚上,妳在小屋後院的躺椅上睡著了,好像是周圍的蟋蟀催著妳入眠的。我坐在妳身旁,妳打了哈欠,我在月光下將妳的臉看清楚了。
    我想像,踏過陰暗的沼澤,我找到妳,你在燈火下睡著了。妳閉著眼,鼻腔撲出熱氣,我用拇指劃過妳的鼻尖,撫順額間緊皺的眉間。
    我想問起妳,夢裡發生了什麼。
    我想像,妳躺臥著,夢進另一座花園裡,妳真正活著的地方。也許妳起床,瞇著眼,緩緩拱起背,隨後妳坐下來。夢這樣被妳講述,極其乏味,毫無特色,我緩緩聽見妳開口,妳閉著眼說:「樹葉。光。風。很慢。」
    儘管如此也好,我不會責怪你。
    也許你就這麼永久睡去,無從說起你離去的原因。那不要緊。
    那只是小事而已。
    早上我聽見桌椅快速刮過地板,玻璃罐碰撞的聲音,細微的人聲,奔跑聲。我睡了過去。
    臥室的格局四面方正,樺木地板上,他們的東西被我收拾好,整整齊齊,和我們初來此地的第一天一樣。妳的化妝包躺在桌上,整齊塞滿地的幾個小包,鼓脹起來。他座位上散落出來的書本,我將他整齊的放回他的行李箱裡。他的吉他被我用抹布擦過,放回吉他包裡面。一切整整齊齊。比我們剛來時還要井然有序。
    也許你們走進了樹叢,走進了小小的沼澤裡,泥濘沾滿了你們的鞋子。你們應該早點回家的,對嗎?
    窗外,最後一絲彩霞的餘暉也浸到了海底。星辰浮現,蟋蟀輕鳴。
    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
    我知道你們很快就要返回。明天,我會把這個地方打掃乾淨,到外頭釣幾隻魚回來。等一下,我會為那株含苞待放,半似萎靡的鈴蘭澆水,試著讓它起死回生。
    我會復活這朵小花,如同你們帶著玻璃罐裡的甲蟲,打開木門,向我走來。
    在同樣的傍晚,你們從很遠的地方緩步走來,妳的笑容恰好遮住了背後的夕陽。到時候,我會拿著那朵恢復活力的鈴蘭花,向妳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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