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的紅褲(三)

從小生活在信仰之中，我的母親也像那些傳統婦女一樣，熱衷於神明的濟世問事、對於傳統習俗與前世姻緣深信不疑。或許是因為看太多這類的事，對我來說，如果人的行為態度沒有改變的話，那神明能幫的、能問的又有多少呢? 這世不好好行善積德，就算消除前世的業力那又如何? 人總是想走捷徑，執念深、意志消沉又有甚麼用。
上一代的觀念裡，人與人之間的問題、生活不順遂的事情，沒有辦法透過一些醫療、療癒、心理諮商來協助。因此，在那些游移不定、悲喜無常的人心之中，能夠有些依靠、有些解惑、甚至有些釋懷，便只有問神這個管道了。
可能是世代的差異，對於我來說，問神並不是最實際解決問題的方法，在我長大之後已經有很多自我照顧、心靈成長、心理治療的方法來協助自己想通。如果有甚麼想求助於神的話「就讓他吃苦讓他懂事吧、他的人生總該受點甚麼教訓」，因為自己捨不得出手，所以心裡僅藏著這樣小小的願想。
媽媽來來去去從很多不同的管道問過爸爸的事，因為爸爸這個情況也不是病，就是愛喝酒應酬、四處交際、敗家，看看從二十歲開始揮霍健康，到幾歲可以殆盡。
曾經聽聞媽媽問起爸爸情況的「神明代言人」，對爸爸的看法都是先冷冷一笑，然後說「這個人真麻煩，誰說的話都不會聽，只相信自己，連神也沒看在眼裡」「他是有那些神將在庇佑、不然他的身體早就壞了了啊，哪擋的到這時」從他們的口中轉述，媽媽在好幾世前傷害爸爸很深，因此轉世到這時、是要來討前幾世的業障，媽媽注定要還給爸爸的。
每每聽到這類的資訊，腦海忍不住想著，所以我到底是怎樣? 我上輩子是怎樣? 欠爸爸多少? 這一世要這樣幫他還。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通靈體質、或特別有神明的緣，什麼收作恩主公的乾兒子、王母娘娘的乾女兒、媽祖託夢來傳話的那種都沒有過。
只有曾經要出去進香的前一天晚上，睡覺時覺得自己聽到北管、在夢裡看見大仙尪仔在我的床尾待著這樣而已。我從未主動去問神，總覺得如果神真的有保佑的話，應該要讓我爸爸早點清醒早點懂事才對呀。現在的我才明白，神是絕對不會去做教育誰的事，人要有什麼造化，神也干涉不了。

人生當中，第一次感覺到神正在關照我的經驗是在爸爸過世的一年前，105年五月。當時的我還沒有去屏東山上當老師、跟家人在蘆洲生活，但在家裡簡直就是生不如死，我天天都在跟自我與孝道做掙扎，天天活在情緒勒索與道德綁架之中。
我的房間有一張上下舖的床，因為爸爸生病不好睡、床上堆放的藥物等等東西又多，媽媽不想跟爸爸睡同一張床，於是搬過來睡我床的下鋪。但媽媽一點也不尊重我的個人空間，經常在我房間抽菸、講電話影響我的作息跟情緒，很多時候她甚至是在跟她的曖昧對象在講電話，聽了覺得很噁心很可笑。爸爸總是要我去幫他買食物，經常是騎機車十分鐘到那間麵攤買隱藏版菜單、然後再到轉角小吃攤買小菜、接著去附近買小籠包，我曾經買到不是他指定的那間麵攤，他就整碗不吃，當時他剛好住院，我氣的一星期不去醫院看他。至於姊姊，她怨恨爸媽，雖然是住在同一間房子，空間也才這麼大，講話不超過三句、不關心零互動，有次我要求姊姊跟我一起去醫院看爸爸，還因此跟我大吵一架。這樣的家，真的不知道誰能待得下去，我都不知道我被生下來到底是在幹嘛的，唯一的慰藉就是去元帥宮跟元帥爺說心事。
那晚，偶爾會跟一些長輩還有媽媽聚在元帥宮聊天的一位師姐，她是瑤池金母的乩身，雖說她有自己服侍的主神、但她的體質還是能替其他神明傳話。在我無意間經過師姐的時候，她抓住了我的手腕，告訴我「妮妮，找個時間、打電話給師姐，師姐有事情想跟妳聊聊呦!」怕我退縮，她慈祥親切地看著我，說要留電話號碼給我。
當下我的心裡有點慌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師姐要找我聊聊...
抱著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的心情，我準時赴約了。師姐特別吩咐我不能跟媽媽或姊姊一起來，對於這樣神秘又謹慎地提醒，我更緊張了一些。
點了咖啡坐下，師姐先開口「元帥爺有一些事情要我轉達給妳。」
「妳跟元帥爺說的那些事，元帥爺攏有跟我講，安呢妳聽有無?」她給了我意味深長的微笑。
「元帥爺知道現在妳最放不下的就是家裡，但再這樣下去妳的未來就會安呢烏有去了。」
「為了讓妳放心，元帥爺要告訴妳他們各自的未來，都是註定好的，妳一直待在這個家不會有幫助的，只有妳先讓自己好，這個家才會有轉變的機會。」
我忍不住心酸，不是真的相信什麼，而是自己的痛苦與擔憂被看到，覺得委屈而流淚。
「妳常常跟元帥爺講話吼，還有妳喜歡的人。」師姐笑著，好像知道我秘密一樣。
我緊張的回想，真的有跟元帥爺提起我喜歡的人? 還真的有這回事! 早知道就不要講那麼多了。原來我在講什麼，神真的知道...
「妳爸爸這樣是他自己應當的，他雖然很危險、但時機還沒到，元帥爺有保佑、那些神將也還在庇應妳爸爸，等到適當的時機出現，妳自然就會知道的。元帥爺現在要告訴妳的，就是妳要勇敢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蘆洲這個地方，會讓你太傷心。妳要離開這裡，越遠越好，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妳的快樂，妳如果持續留在這裡，妳的人生將停在現在這個樣子、永遠不會有轉圜的餘地。」我是很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哭的，但，眼淚真的停不下來，好像我的委屈、惶恐、矛盾、以及憤怒，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在這當下我才覺得這些痛苦所參雜的愧疚感是多餘的。
「我會跟妳媽媽講，要放手讓妳離開家裡。這樣妳的未來才會掌握在自己手上、你將會是這個家唯一能夠幸福快樂的人。」師姐很嚴肅地說著。
真的是很該死，我擦鼻涕擦到衛生紙不夠，一直用重複的那幾張在擦鼻涕。
後來師姐告訴我，在爸爸離開人世之後、媽媽的晚年運會開始出現，會過得比現在好很多，跟爸爸的關係是相欠債、該還得要還完。而且人生還會有桃花、如果她願意多付出行動的話，會有願意照顧媽媽的對象出現。
而姐姐的話，講直白一點她的命跟媽媽一樣，個性固執又自大，不聽勸就算了、還要死到臨頭才肯認清事實，如果她要結婚當正宮的話就是會吃苦、會遇到那種很敗家的老公，其他，就是單身跟當別人小三、或是嫁那種離過婚的對象日子才會好。
「那麼妳爸爸，他現在承擔的就是人生所累積的業障。可以說他是生病也好、受懲罰也好。妳要知道，過去他太不懂事了，雖然沒有做過甚麼傷天害理的事。他的功、過，都要自己承受。妳不要為了這樣而替妳爸爸傷心，反之，妳不能再繼續為了爸爸而哭、也不要為他拖磨妳的未來，這些意念會增加他所承擔的業障，唯有讓妳自己過得更好、妳爸爸才會因妳而好過一點，安呢妳咁聽有?」
「元帥爺要告訴妳，爸爸的事現階段還不用妳擔心，放心離開家裡、去別的地方找工作、越遠越好。等剛好的時機到了，元帥爺才會帶妳爸爸走。」

回到現實，我看著戶政事務所的阿姨將身分證剪掉一個角。原來，這就是元帥爺所謂的「時機到了」，其實在那次談話結束後，我所記得的都不是那些預言般的提點，而是鼓勵我「走得越遠越好」這件事竟然是來自於「神」的旨意，應該是說神看到了我的渴望並且支持我這樣的決定吧。
從小到大，雖然爸爸並沒有虐待我、性侵我、羞辱我，但或許對我來說，忽視我也是一種罪吧，一種看似無害卻耽誤我所有人生決定的一種罪、凡事要把爸爸考慮進去而我卻不在他的考慮範圍、自私的罪。
他僅僅是遺忘他有這麼一個女兒、他僅僅是想把所有家裡的資源用在他自己的快樂，而我不是他的快樂、不是他的幸福，這樣。
辦完這些政府機關的死亡程序，我空蕩蕩的走在台北街上，左思右想他要的到底是甚麼、他為什麼要一直往一個我不在的世界走去...
我沮喪地看著那些有爸爸牽著的孩子，為什麼我要來回奔波這些政府機關，來證明他已經消失在我所存在的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