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年二三事：老媽的春日開講

三月底的某天午后，母親與我坐在沙發上，吃著我買回來的四果湯，新聞台正播放白沙屯媽祖繞境的盛況，有記者採訪香燈腳，敍述著媽祖聞聲救苦的神蹟。老媽又來了……

母親的神聖經驗

老媽開始說了她的神聖經驗，是關於觀世音菩薩。這段陳年往事，我聽了上千次，母親仍不餘遺力地轟炸我的腦神經。

在此交代當時的背景吧！彼時母親是破落大家族的長媳，育有三子，我的父親是個被自己父母嫌棄的長子。

「我們一人吐一口口水，就可以把阿嫂淹死。」這個阿嫂就是母親，是二姑姑蔑視長嫂的台詞，我可以想像二姑姑說這話時的德性。

這句台詞囂張地很有畫面感，當然母親所憤恨難平不止於此。家族成員們都會看風向，一個連自己父母都瞧不上的人，整個家甚至其他房的親戚，都集體霸凌著父親、母親。這個大家族的成員都很渣，只是渣的程度不一樣而已，最後走上衰敗，也是早晚而已。

「什麼是頭，妳爸爸只會叫我忍耐，我是為兒女在忍耐，一直想要怎麼死比較好……

每晚，躲在棉被裡哭，又不敢哭得太大聲被聽到……

有一晚我委屈地哭，哭累到睡著了，半夢半醒間，我看見了觀世音菩薩現身了，就坐在我床沿……

我心想『我在作夢嗎？』

觀世音菩薩慈愛悲憫凝視著我，祂的手放在我的後背，瞬間，我覺得全身都被觀世音菩薩的慈悲所撫慰了……

我祈求地仰望著祂，觀世音菩薩微微頜首，我知道『祂瞭解我的苦難。』我向觀世音菩薩稟告：『信女XXX明白，會勇敢活下去。』」

母親是如此敍述觀世音菩薩給予她的撫慰與力量。

「好加在有觀世音菩薩的顯靈，否則萬一妳想不開死了，我就無法投胎做妳的女兒了，現在就不能坐在這裡吃四果湯了。」每次我都是類似這樣的回答，於我而言，這類神秘經驗很個人化，很玄密、太超綱了。

清明節家變

老媽講完與觀世音菩薩的緣分後，接下來就接續說著不久後發生的「清明節家變」，我同樣是聽了上千次。

「清明掃墓回來，全家要吃中餐，妳阿公大聲咆哮：『飯菜怎麼是冷的，妳加憨慢，趕緊弄熱，這怎麼能吃？』

妳老爸古意地說：『還有熱啊！』

妳阿公以三字經開駡，再加上：『你嘸效啦！……疼某……毋是男子漢……』

在家族眾人前，狠狠揍了你老爸一頓，也不顧念妳父親已是為人夫為人父，如此傷害妳父親的自尊。這次你老爸徹底死心，離開那間大厝。

那時，走的匆促，身上没錢，我心裡常唸『觀世音菩薩』，祈求妳爸爸工作順利，出人頭地，不再被妳阿公阿嬤看衰。」

「阿公阿嬤叨是嘸眼光。」

年過中年的我，與其要去議論祖父母的是非，我則心疼父親，為什麼會有不愛自己的父母親？

前些年父親過世，我對著父親的牌位說：「如果真有下輩子投胎，請求神明作主，讓父親能擁有愛自己的父母，……」這是父親一生的缺憾啊！

我是全家唯一没有住過大宅院的小孩，上述老媽開講的，都發生在我出生前。

拜拜加挽臉

老媽虔誠拜觀音，是我兩三歲就有的記憶。

母親拜完觀音後，有時順道至廟街一間挽臉店挽臉。挽臉是那個年代的女子美容，現在算是一種文化遺產吧。

老闆是個微胖偏矮的中年婦女，還没進門，就聞到明星花露水的香味，正紅色的唇膏，黑而粗的眉毛，如兩條毛毛蟲掛在圓臉上，短捲髮的媽媽頭髮型，身上總穿著黑底紅花的合身洋裝，腳踩有跟的楔形鞋。

「『妖怪！有妖怪！妖怪來了！媽媽！媽媽！我怕怕。』，那濃妝以及合身洋裝的花朵好似要從身體炸出來，妳都不知第一次見她時，有多恐怖。」我說出我的印象。

「妳很膨風欸！那是當時最流行的裝扮，頭髮當然要燙卷一點、燙整頭，可以撐比較久，節省，那像你們現在，有剪好像沒剪，有燙好像没燙，浪費錢。」今天老媽就是故意跟我抬摃的，小時候可没少聽老媽批評挽臉阿姨的妝容。

這是我兩歲時就有的記憶，記憶是門玄學，我不記得很多更大時候的許多事，卻記得兩歲時有個妖怪阿姨……全心全意對我好，抱我、誇讚我：『好漂亮的囝子！皮膚好粉好白、按靚哦！』，還會用手捏捏我充滿膠原蛋白的臉蛋。

後來我好愛妖怪阿姨，當初害怕，可能不是她的妝容，而是她的熱情，嚇到年紀小小的我，没見過這款的，是真性情的女子，比老媽還真，我老媽有點裝(演)了！其實小孩什麼都懂，只是還不道如何使用語言，恰當地描述。

我吃著供品零食，只見阿姨肥短的手拿塊花形的白色粉餅，塗滿媽媽的臉，媽媽的臉變得很白，是以前鬼片的那種白，阿姨兩手控制著細線，靈活在媽媽臉上上下下地刮，線刮過之處，白粉也順勢落下來，有時媽媽眉頭皺了一下，我的心也抽了一下，阿姨還會問媽媽有沒有要加强的，媽媽有時指了指，阿姨又刮了刮，直到媽媽滿意。

「看起來差不多！」換我和老媽抬摃。

「毛細孔變小了，皮膚幼咪咪(細嫩)，妳毋知影(不懂)！」媽媽反駁。

「年輕愛漂亮，都不怕痛。」再消遣老媽。

「不會痛！」

「最好是！」

此時電視畫面是信眾排成一列，五體投地跪著，鑽媽祖神轎轎底的畫面。媽媽說：「今年又比去年更多人，白沙屯媽祖很興旺啊！」

我望向老媽，誰又曾想過當年被霸凌老慘的母親，如今還很有精神和女兒聊天抬摃。母親在生命最灰暗的時候，因為觀世音菩薩的信仰，度過人生一道道的坎，拜拜後還會順道挽臉，可謂是一兼二顧、内外兼修！

會過小日子的母親，是作女兒最大的幸福。

命運就是那麼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