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與內容的相輔相成
2018年的最後一天,《地球最後的夜晚》狹著「浪漫跨年場」的商業包裝在中國上映,開出2.6億人民幣的天文票房。
首映後負評如潮,各式批評聲浪讓隔天票房急遽縮水了99%。而網上惡評不出「看不懂」、「裝逼」、「只會炫技」等等指責,因此也在中國掀起了藝術與商業的廣泛討論。
然而藝術片一定要讓人看不懂嗎?只要別人看不懂,就歸類為藝術嗎?
地球最後的夜晚是一部形式華麗卻也非常詭譎的電影。所謂形式的詭譎來自於電影前半段,現實與記憶夾雜的敘事手法。
男主角羅紘武(黃覺飾)找尋弒友兇手,遇見女主角並為愛殺人的故事線,與12年後出獄、找尋失蹤女主角的時間線混雜在一起。
導演畢贛刻意模糊了現實與記憶的界線,讓觀眾無法輕易分辨兩者;刻意抹除掉故事推進的線索、將回憶片段不斷閃回、插入現在時序中,讓「何為記憶、何為現實、何為幻想?」這樣的疑問在觀影時,不停在這個階段出現。
然而上半場電影抹除了時序,將劇情拆解得支離破碎後,畢贛卻還沒玩完。隨著男主角的追尋,我們迎來戲中的高潮階段:羅紘武就快要找到她曾經的情人,走進電影院,並做了一場夢。
商業電影的約定成俗,訓練我們準備要迎接故事最後的謎底,這一刻的轉折終於要為撲朔迷離的劇情給出交代⋯⋯然而事實證明我們都太過天真。畢贛在這個時刻徹底拋下所有大眾市場裡的觀眾,選擇離開地球表面,飛上月球。
羅紘武走進戲院,做了一場夢。沒有交代劇情、沒有任何前進線索,有的只是意識的混雜與魔幻的現實。⠀
你也許會想,拍就拍吧,又不是沒有人嘗試過「夢境」的主題。但畢贛選擇用一鏡到底的方式拍攝夢,鏡頭長達60分鐘,把電影表現形式昇華到更極限的層次,卻也讓已經失去時間的故事更加難懂。
這樣的選擇無疑讓觀眾對電影的理解門檻大幅提升,徹底遠離了「大眾」。
就我們已知的形式主義電影來說,導演追求的多是將故事從一大片不斷發生的事實中特寫出來。在充滿混亂的現實中,將那些關鍵的因素提取出來,讓我們看見,從而組織出一段故事。⠀⠀
畢贛卻反倒試著將這一片混亂照實呈現,試圖讓我們體驗主角的意識流動。在此畢贛所追求的正是人們真實生活中不斷經歷的:意識的流轉、情緒的起伏與做白日夢般的體驗。
|現代主義藝術:聽過但從來沒搞懂過
「我不管大眾,我關心的是孤單的人。」畢贛如是說。從映後訪談我們不難發現,畢贛其實是刻意把電影做成這般「不易理解」的樣子。
也就是說,這些破碎的劇情、難以分辨時序的片段,其實都是導演為觀眾設下的挑戰。但矛盾的是,我們同時又看到,畢贛並不希望觀影者用太多電影結構的觀點去分析《地球最後的夜晚》,而是更希望我們能更直觀地去感受角色的情緒。
然而,為什麼畢贛要把一部劇情完整又簡單的電影搞成這般難懂呢?當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時,也離本篇主題更近了一步。
「我先把它寫成一個類型片的劇本,再開始用電影語言、用結構慢慢的去破壞它。」
畢贛是故意把一部具有商業潛力的劇本,拍成一部沒人看得懂的文藝片的。而這樣操做的目的,身為觀影者的我們也許可以試著從藝術流派裡的「現代主義」來思考。
首先,現代主義反對一切媚俗的、朝大眾靠攏的意念。它從不投其所好,而是對社會上某種既定的價值的質疑與挑戰。因此每次創作都是一次顛覆,每次展演都是一場革命。現代主義下的藝術作品勢必是難懂的,因為「反媚俗」就是這類藝術家不可或缺的特質。
而這正恰巧符合畢贛對地球最後的夜晚的處理手法。
畢贛非常熟悉三幕劇的運作,也熟稔商業劇本的編寫,而他更知道「地球最後的夜晚」要傳遞的是角色的心緒,因此任何劇情對觀眾來說都是分心。
在最該交代劇情的地方丟入感情;在最該設定界限的地方刻意模糊;在一個蛇蠍女子蠱惑善良男人為她殺人,並捲款逃亡的故事中,畢贛選擇要我們去看這個男子的寂寞、破碎、和他的「夢」。
他不讓我們知道這神秘女子最後怎麼了、反派怎麼了,他抽掉所有我們在意的元素,執意要告訴觀眾這男子蔓延的記憶和內心世界。
正因如此任性選擇,才讓這部電影獲得自由。
以藝術流派的分類,我們或許可以窺見導演的思維;用形式與內容二分的方式觀影,我們也許可以拆解電影的結構。但回到最初,創作者是自由的、創作的過程是無限的。畢贛在乎的人、他的意念與選擇拍電影的方式,永遠不該被任何流派或理論切割。
在主角綿長的夢境裡,所有現實中的遺憾、傷害過他的人陸續在那條走不完的路上出現。
只有在夢裡,他才得以再次與他們對話,得以再愛再恨。因為在現實中,生命已是一片枯槁,已經沒有任何的可能。
電影裡呈現的,在小鎮蕩麥裡、在諾大的空屋裡總是繾綣的那種蔭濕的氛圍,就像一種催眠,當我們拋開分析,只剩作品本身,《地球最後的夜晚》魔幻的風格是否吸引你?那難耐的寂寥是否觸動你?我想那才是唯一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