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汶出殯的那天,我到了殯儀館現場。從大門口進去是水池,然後正前方是一個廳。兩旁是庭園,再旁邊又是另外兩個廳。沿著五義街過去是機車停車場還有花台,然後是殯儀館的停車場。停車場的深處是垃圾場,那邊的地勢比較高,從那裡剛好可以看到琪汶。
我不知道該怎麼正式跟琪汶告別,我想今天過後她的靈魂就會正式離開這個世界吧。這裡就像是專門為我設立的視野,我能夠清楚的看到琪汶的照片,還有她一絲不掛的身體。她從棺材裡站了起來,走到每個座位上跟前來的人行禮答謝。我想,她一定很困惑為什麼我不在場吧。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啊。我看向了左方的車子,車子旁站著另外一個人。她穿著黑色的大衣還戴著黑色的帽子跟墨鏡。太陽很大,我能清楚看見她身上的汗。
然後,我從熾熱的太陽下回過神了。「琪汶抱歉,我不是不來看妳最後一面的。畢竟,當我知道妳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了。」我回到了現實世界,從幻想的大熱天回到黃昏。我知道我不可能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這裡,因為琪汶出殯的那天我甚至都還不知道她死了。
我繞過車子,靠近靠在車旁的那個黑色女子,雖然她沒露出臉來,但我認得她。就像是跟我一樣來到這裡的目的一樣,看著別人的喪事幻想著琪汶最後身影的失落模樣。
「雲沫。」我輕聲喚了她的名字,沒有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雲沫的肩膀微微慄了一下,我確定我沒有認錯了,也確定她不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人物。
「是妳啊。」雲沫的語氣浮浮的,像是卸下了那身黑色的武裝。「妳怎麼會來這裡?」
我沒有正面回應她的話,而問她:「妳也是來這裡看琪汶的嗎?」
「她又不在這裡。」雲沫說:「我只是剛好來這附近,順便想感受一下死亡是什麼感覺而已。」
再一次飄散在空氣中的,不是冷凍後的屍臭味。而是源自雲沫那嚮往自由,微醺的味道。「妳果然很喜歡她吧。」
出乎我意料的,雲沫沒有否定我的話。「對,我也覺得我很喜歡她。」雲沫拿下了太陽眼鏡,把頭上被風吹亂的頭髮用風信子的髮夾重新夾好。「我喜歡她散發出來的憂鬱,還有忍氣吞聲的模樣。我不知道她過去經歷了什麼,但那深深吸引了我,讓我沒有一節課不注意到她。雖然我是這樣的花心,見一個喜歡一個。」
我不是不能理解雲沫的情感,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認同。想到琪汶的日記裡,壓根沒提到雲沫的名字的事,我更不知道該怎麼讓話題延續。
「不過國中畢業後,我就忘記這件事了。」雲沫說:「其實這樣很好,因為她是我第一個沒有告白,一直偷偷暗戀的對象。我覺得可能這樣才是戀愛的本質吧,沒有暗戀過一個人好像怎麼告白都會失敗。」
「其實琪汶也......喜歡妳吧。」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為什麼要說一個這樣難堪的謊呢。我暗自在心中責備自己,一邊對死者的不敬之心懺悔。
「啊?」雲沫看了我一下後說:「不要開這種玩笑吧。」
「抱歉。」我說:「不過她應該是很高興認識妳的,她在日記寫說她害怕別人無緣由的對她好,我想會這樣做的人只有妳了吧。」
雲沫沉默了很久後說:「原來,我的存在只是讓她害怕而已啊。」
尷尬的氣氛中,我開口問起此刻最關心的事。「許葦的事,妳打算怎麼辦?」
「等警察找上門再說吧,我想他們現在還沒懷疑到我身上。」雲沫說。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我問著自己,心中只有一個可能的答案。「妳這樣做,是為了我吧......」我說。
大概,雲沫也厭倦隱藏自己的心意了吧。「嗯,有一半是。」
「妳......喜歡我嗎?」我像是當機的機器,問著理性告訴我不該開口的話。
雲沫看著遠方,看著五彩繽紛的花圈,七彩的遺照,被喪氣染成黑白的世界。「如果我說喜歡的話,妳就願意跟我交往嗎?」
沒等我的回應,雲沫開口繼續說:「如果不是的話,那為什麼還要問呢?我不是......表現得很明顯了嗎......」雲沫的啜泣聲,在一片淒哀的背景中,緩緩溶入了汽車引擎與喇叭聲中。彷彿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將眼淚灑落在柏油路上。這一切不自由的世界,只有她的淚水是自由的。她深深的困惑著,是不是自由本身就是一種錯,就像女生不該喜歡上女生一樣。
我抱住了雲沫,鼻子靠在她的髮夾上。
「至少不要就這樣消失不見嘛。」我說:「我們不是朋友嗎?」
雲沫轉過來,嘴唇觸碰到我的左臉頰。「其實妳真的想見我也是見得到的啊。」
「我很笨,想不到其他能見到妳的方式。」我說:「至少,妳也接個電話嘛。」
雲沫點了點頭,想將剛才不小心偷親到我的事蒙混過去。我又抱了雲沫一下,出於真心的,想要跟她當朋友的心情。我說我要先回去了,然後跟她道別。關於交往與喜歡,我沒有正面的回應她,只是不斷的強調要打電話給我,我打電話給她要接。
剛踏上崇德路準備搭公車時,雲沫就打來了。我接起電話,電話的那端又哭了。她哭著說她已經很久沒感受到這樣的溫暖了,自從她爸媽離婚之後。我說:「不然我當妳媽好了。」我們都笑得很開心,直到我上了公車不得不掛掉電話。
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看著下個轉角將消失在視線的殯儀館,我的內心不知為何的滿足。
當我回到家時,羊遠榮正站在門口。我叫住了他,想問他一些事情。
「羊遠榮,你要出門還是要進去?」我問。
「出門啊怎麼了。」他穿著短袖短褲,一副要出去打球的樣子。
「問你喔,你有沒有朋友是單親媽媽或爸爸養大的?」
羊遠榮想了一下說:「沒有,問這個幹嘛?」
「沒什麼。」我說:「那你有沒有女朋友單親的?」
「白癡喔剛不是說沒有了,而且我沒有女朋友。」他說。
「好吧。」我說:「交女朋友了記得帶給姐姐看一下。」真是愛說謊的孩子,明明幾個月前還很大方承認的。我心想:難道是分手了?
跟羊遠榮分別後,我開始想著雲沫的事,也開始想著羊兆曦的事。爸爸說要離開這個家,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沒有帶著女人回來,也沒有帶著男人回來。好像是他人生計畫的一部份一樣,無聲的宣布著他的決定,然後獨自一個人遠走高飛。
從那天之後,媽媽就常常晚歸。媽媽叫做陳晴,是一個很樸實的女性。雖然說是樸實,但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媽媽,或許她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愛玩的角色也不一定。想起媽媽的那些朋友,我覺得如果是也不會太意外。
這半年的時間她有時會住在朋友家......其實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朋友家,回家的次數遠少於在外過夜的日子。每天晚上,我跟羊遠榮會輪流打電話給媽媽。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是我在向她報平安,還是在確認她的安全。
我進了家門,打開燈,看見陳晴就這樣坐在客廳的長桌旁。
「媽?嚇死我了,幹嘛不開燈啊?」我嚷嚷著,然後一邊用手梳著剛在外面亂掉的頭髮。我走過客廳,正準備回房間時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媽媽她......在哭?
我走到她身旁,蹲在她旁邊看著她問。「媽?怎麼了?」
媽媽看著我,眼神似乎又蒼老了幾分。「妳爸他說要跟我離婚。」
「啊?真的假的?」我驚訝了一下後說:「那就離啊,反正他也不要這個家了。」
話說完,我發現媽媽一點反應也沒有。我覺得我說錯話了,但看到早已麻木的倦顏,我感覺自己的話在她的耳中根本無足輕重。我想到外婆生病在床的模樣,那張臉跟媽媽現在就像重疊在一起。她只是喃喃自語地說著:「妳爸說要離婚,妳爸說要離婚,妳爸說要離婚。」那模樣,就跟外婆躺在床上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時一樣。
在她的眼中,我彷彿窺探到了她想說的話。那是某一次他們吵架時,媽媽說過的話。
「你只想過你自己,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只有你上班很辛苦嗎?你以為你那點錢很好用嗎?離啊,羊姩妳要跟誰?」
「我不知道。」我對著她說,更像是在對著空氣說。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想要離開這個家,或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我不想開口去問他,因為他沒有那個資格讓我問。
陳晴的面容滿是疲憊,天知道她在外面做了什麼。飄散在空氣中的酒味不是微醺的初戀,而是醉得稀爛,吐得虛脫,睡睡醒醒的隔天清晨。聞不到愛情的香味,只有臭鼻的腐敗味道。
為什麼要將自己弄成這副德性?或許,她更想知道答案吧。更想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因為什麼重要的原因離開了自己。愛,唉。
我離開了客廳,拿起手機打給雲沫。離開前我看著她,她的眼角流出兩行紅顏淚。
「我想,我媽她一定受了很大的打擊吧。」我約了雲沫,在我們告別後不久。地點是中國醫藥大學附近的公園,附近是幾個練舞的學生。我把不久前發生的事告訴她,還跟她說了我懷疑爸爸說要離婚的原因。
「妳呢?也是嗎?」雲沫換了身輕鬆的裝扮,看著我問。
「是啊。」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比想像中還要不在意這件事。」
我看著雲沫,喝了口剛剛在手搖飲店買的冰淇淋紅茶。「或許,我才是比較自私的那個人吧。」
「不是這樣的。」雲沫說:「人在遇到自己無法面對的事情時,大腦為了避免承受太過沉重的事,會麻痺妳的情感,讓妳不必直接面對事情。」
「是這樣嗎?」我還沒問完,雲沫的聲音就這樣融入我耳邊的空氣中。像是我手中的冰淇淋,融入紅茶中。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一朵飄在空中的冰淇淋色的雲。
「我就是這樣啊。」雲沫說:「是到了最近,我才發覺自己其實從來沒有忘記他們離婚的樣子。我媽簽了字,放在客廳的桌上,逼我爸把它簽下去不然就會去報警舉報他吸毒的事。」
「我還記得妳上次學他的樣子,超好笑。」我笑了出來。跟雲沫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能被她情緒所渲染。我想,是因為喜歡被喜歡的感覺吧。我清楚地知道,雲沫喜歡我。在她轉學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回應她的心意。
「雖然最後他被抓去關,還是被迫離婚就是了。」雲沫說:「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名字好像就是他取的。好像是出自唐朝哪個名人的詩。」
我想了想說:「感覺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連我名字是出自哪裡都不知道。」
在我的提議下,我們一起到附近逛逛玩玩。大概過了兩個小時吧。我們又去了幾間店,逛了寶雅跟超商,還有一間賣得很便宜的賣零食的店。
夜色漸漸壟罩整個世界,霓虹燈下的身影,是我跟雲沫。「我覺得我滿足了。」雲沫小聲地說。「就算,被拒絕了也沒關係吧。」
「羊姩。」雲沫像是鼓足了出生以來的勇氣,對著我說:「我喜歡妳。」
「那妳要跟我交往嗎?」空氣中瀰漫的香氣,是喝醉的初戀。
「啊?」雲沫看著我,瞬間又哭了出來。這是我今天,第三次看到人哭了。
「不要開這種玩笑啊......」雲沫的聲音,支離破碎。跟之前那個愛笑的她不一樣。
「我沒有。」我的聲音,如打在雲沫身上的安定劑,輕輕的抹去了她臉上的淚。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頭髮的味道。風信子的髮夾,訴說著深藍色的花語,因愛而有些憂鬱。她貼在我的臉上,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