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11/06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獸醫,第一次執行安樂

安樂死,在台灣是獸醫獨有的醫療行為,人醫尚未合法。作為醫者的我們,把藥打進動物患者的血管裡,終結牠的生命。我認為好好地死去是天賜的祝福,衷心期盼我生命的終點是舒服的、不痛苦的,因此我十分感激動物醫療中安樂是個合法的選項。很多時候,安樂死終止的不單單是這些小病患的痛苦,也包含了照顧者的煎熬。
理智上是這樣沒錯,但現實往往不太一樣。
一種是情緒上與理智上的對立,當我還是個出入茅廬的住院醫師,第一次面臨親自執行安樂死時,情感與理智在腦中各說各話話。 學長學長,真的沒救了嗎?就得要現在叫我去安樂嗎! 幹我怎麼不會寵物溝通?患者不會表達,如果他想活呢? 我都還沒主治過一個動物,竟然就先當死神?太不吉利了! (如何面對以及抉擇安樂死,我後來才逐漸體悟的,改天再跟大家分享。)
通常安樂是主治醫師親自執行的,可是當天夜已深,將近半夜主治醫師不在醫院。飼主不想讓孩子再辛苦撐一晚,或是孤獨的在半夜過世,主治醫師頂不住飼主的苦苦哀求,因此做為值班住院醫師,只好硬著頭皮接下了任務。
為什麼是硬著頭皮? 首先,當時的我從來沒有自己執行過安樂死,只有看過,要是哪個環節不對怎麼辦?還有大半夜只有我一個醫生加一個助理,要是飼主崩潰失控怎麼辦?其實半夜放飼主進醫院本身就違反了醫院的規定。
「他們我認識很久了,人很正常不會的。」 學長一再的跟我保證。
今晚的對象是一隻可愛的黃金,即便病重毛髮依然乾淨滑順,他的病籠裡擺了家裡帶來的被子,最底部是防褥瘡的床墊,牆壁上貼著一家人的照片,籠子外擺了一大袋家裡帶來的用品。其實,這些天顧住院我自己也有感覺到這是很有愛的一家人。
我拿著手機,望者病房裡的黃金側躺呼吸急促的樣子,心一軟決定陪學長無視醫院規定。「好啦,先說這是我第一次安樂喔,你跟飼主OK嗎?」這是最後一下掙扎,大家都同意了。
我取下狗狗身上施打的藥物與點滴,輕輕地摸摸他的頭,跟他打聲招呼:「嗨,我帶你去找爸爸媽媽喔。」 連同他家裡的被子以及狗狗被抱上了推車,推車一路推進診間,裡面已經坐著焦急等待的父母。他們大概三四十歲,穿著簡約時尚,眼神帶著急迫,一看到我們便喊了狗狗的名字。黃金狗狗微睜雙眼,即便虛弱仍奮力地搖了搖尾巴回應爸媽。
「你們可以先陪陪他,等你們準備好了,這邊有電話按XXX會打到住院病房,我就會來找你們。」 當時的我心裡還沒有是否同意安樂的一把尺,因此對於自己要執行安樂感到十分遲疑,我盡力壓下這股不安,用平穩的方式說話,希望自己不要讓飼主與狗狗也感受到不安。
我回到病房繼續工作,內心焦慮,不斷反覆回想執行安樂的每一個步驟。
黃金很樂天,所以生病起來更讓人心疼
  • 先跟飼主說明整個過程,跟動物可能會有的表現。
  • 通針,確定靜脈留滯針通暢。
  • 跟飼主再次確認後開始推藥。
  • 先推麻醉藥讓狗狗睡著,再推第二針讓心跳停止。
  • 聽診器確認心跳停止。
我一邊回想過往陪主治執行的經驗,一邊在腦袋吶喊。 兇手! 不不…不能這麼想,他真的不行了。 痾痾痾,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偏偏是我!! 不不…這也是難得的經驗,要不然你要什麼時候獨立?
諸如此類的小劇場一直演到住院部的桌機響起,微微嘆了一口氣後我拿著一管又一管的藥劑前往診間。因為我擔心自己估錯藥量,多帶了一倍備用,黃金體重本就不輕(藥量跟體重成比例關係),一個小鐵盤裝了滿滿的安樂藥。針筒、藥瓶與鐵盤互相碰撞發出了不規律的鏘鏘聲,在這大半夜的我覺得自己更像死神了…而且是讓人害怕的那種。
真是不吉利。
在診間門口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事到臨頭只能上了,我敲了敲門走進去。 簡單打過招呼之後,我跟飼主們簡述了安樂的流程,重複確認執行意願後,開始了我的第一次安樂執行。
我先摸了摸黃金的頭,當作打招呼,在心中默默地說了幾遍:對不起。畢竟他的家人都在我也不好意思對著狗狗講話。 當我要拿起藥物時,眼角餘光發現兩位父母緊緊牽著彼此的手,他們的另一隻手各握住了狗狗的一隻手和一隻腳(沒辦法,一隻手要給我推藥),他們形成了一個圈圈,一個緊密的圈圈。
當我的針筒對準了留滯針戳進去就定位之後,我看了兩位父母的眼睛示意我要開始了。
接下來的事,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當我們的眼神交會後,他們突然唱起了歌,節奏輕快,含著笑意。我想這是他們自己編的歌,裡面有毛孩的名字,聽著歌就好像可以看到他們一起出遊的樣子,愉快大笑的樣子。
我無法重複旋律與歌詞,如果靠想像的話,就像是「倫敦鐵橋垮下來」,輕快歡笑的旋律中,眼中浮現一群小孩倆倆搭著手舉高高,然後一排小朋友一邊歡鬧一邊穿過重重人手橋。大概就是這樣歡笑遊戲的一首歌。
狗狗在音樂中呼吸越來越緩,越來越小,我的藥也逐漸推完了。 狗狗的爸媽也發現針筒空了,他們望著我,但歌聲沒有停。直到我用聽診器確定心跳停止對著他們點點頭之後,歌聲一瞬間變成爆哭。 真的是一瞬間。 這對父母強忍著悲傷,要給毛孩一個開朗的結局,希望孩子能安心地離去。最後的最後,他們終於不用再忍耐了,可以釋放沉沉的痛苦與不捨,他們緊緊擁抱彼此,相摟著望著狗狗。而我悄悄退出診間,將空間還給他們(以及趕快轉換心情去處理我那堆積的病房工作,再不回去助理應該準備好要刺殺我了)。
我相信狗狗一定有感受到滿滿的溫暖與愛,因為連我都被淹沒了。
寵物的生命週期相較於人十分短暫,生老病死在醫院快速循環。後來我執行過的安樂很少像第一次這樣的溫馨,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滿滿的悲傷痛苦,從頭哭到尾,或是始終默默無法言語。經歷了更多醫院生活之後,我很感謝這對父母以及黃金狗狗,讓我參與了他們的這一小段人生,讓我感受到了這麼真切的哀傷與這麼溫暖的愛。 生命總有終止的那天,希望我們都能在愛與溫暖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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