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3|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告別〉親愛的妳。之一:就親像少女彼時

時間:2013年2月6日
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我曾在《父後七日》讀過這句話,沒想到親自體會這句話帶來的衝擊時,竟就讓忍耐已久的眼淚一湧而出。
短短三天,感覺卻如此漫長,應該是夜車、熬夜和眼淚拉長了時間感。媽媽請生前契約集團代為主持喪禮,因此沒有經歷像《父後七日》那般荒謬的過程。我懇切地相信專業,相信就如他們說的,阿嬤現在已經沒病沒痛,超脫一切了。同時我一直感覺到,阿嬤不只沒病沒痛,還正以一個充滿好奇心的羞怯少女模樣,看著我們在靈堂前又哭又笑的樣子,接著等著我們聚在一起,用平靜的心情送她離開。
阿嬤的少女時代
阿嬤的少女時代
阿嬤曾說,她做囡仔時很喜歡聽故事。過年時回家聽阿嬤說話,可以從少女彼時聊到爸爸和姑姑的小時候,亦或是附近聽來的鄉野奇聞、鄰里八卦,哪怕重覆再重覆,偶爾才回鄉一趟的我聽來還是新鮮。有時候靜靜坐在阿嬤身邊,阿嬤會拉起我的手,摸一摸,我也回敬摸摸她失去彈性、乾皺斑痕的手,她說:「我這就是老皮呀。」 我曾回過:「不會啦。」,但更多時候我沒有話可以說。
今嘛你的身軀沒病沒痛,就親像少女彼時。
2月3日星期天的午夜十二點,我如平常一樣不想太早面對憂鬱星期一,東摸西摸撐著不想上床睡覺,爸已經在另一間房間睡下,媽在洗澡。這通電話來得又急又趕,是我接到的,接著我再也睡不好了。 是阿慧表姐打來的,說阿嬤心臟痛,吃藥後昏倒送醫。
我們沒有叫醒爸爸,一直等待明來表哥報訊的電話。媽媽在桌前按下焦急的心情,一下記帳,一下翻找東西瞎忙。我抱著枕頭跑到媽房間說要跟她睡,躺在媽媽的床上卻睡不著。 我們兩個很安靜,知道彼此腦裡正被千思萬緒攪動。 我問媽:「妳會弄嗎?」 媽翻出之前買的生前契約,和我說:「不懂,打個電話就好了。 」
凌晨四點多,夢裡已經有了結論,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此時一通氣長的電話響聲從客廳傳來,我下床去接卻沒接到。媽媽開了房門問:「是誰打來的?」 來電紀錄顯示從阿公家打來的。 住在阿公家附近的明來表哥來電,他還得幫大姑拿藥,而高齡八十五的阿公太累了,兩人都先回家,留阿嬤在加護病房。爸爸被凌晨電話聲吵醒,惺忪睡眼問怎麼回事。媽拉著爸坐下,語氣平靜地說:「你不要激動,今嘛聽我講。」
一早爸爸就先搭高鐵下屏東,媽媽下午也請假回去。 阿嬤今天就會送回家了,拔管,等待我們回去。我們都知道接下來面對的將是一段漫長的旅程。 星期一上班,同事姊姊用爽朗的聲音問我週末去南庄玩得開不開心。當然好玩呀,我說。我告訴她我可能近兩日會請假,關心一下年終獎金、關心一下尾牙。星期一沒有什麼事做,於是我把公事整理好,等待爸媽隨時叫我回去。
下班後照著自己想好的行程開始忙碌,倒垃圾、吃飯、洗衣服、還腳踏車、收行李,還衝到媽媽公司幫忙拿電腦,連小狗巫里都得一起打包帶回去。姊打給我,叫我和弟明天下午四點前到家。還腳踏車時和阿流短暫招呼,她問我一切還好吧?我說,看過《父後七日》嗎?現在很忙,沒有悲傷的時間。
阿嬤因北上看病,曾經在台北和我們住過一陣子,我的房間讓給阿嬤在用。記得那一次舅公過逝,阿嬤傷心流著眼淚,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得摸著她的肩頭說:「我幫妳按一按。」 身為家中長女,感情豐富的阿嬤說,那是她最疼的小弟。 那時候,我還不夠大,不懂得失去親人的悲傷,到底有多沉重。
和弟弟相約一起坐夜車回去,弟弟幫忙拿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就負責狗籠。在客運上輾轉反側,每睡半小時就醒一次,有點昏昏沉沉。反觀坐在身邊的弟弟睡得好沉,令人羨慕,同時也讓我安心。原訂五個小時的車程只用了四個小時就抵達,我們坐在巴士站等到凌晨六點後又轉客運回家。從晚上十一點出發,早上七點到家,如預想的舟車勞頓。 忙忙碌碌昏昏沉沉,拖著行李來到巷口時已望見狹小的外埕搭好白幡靈堂,才意識到原來這件事情真的發生了。媽媽紅著眼點香,哽咽地告訴阿嬤說:「阿母啊,囝仔都返來看妳了,妳要保祐他們身體健康,平安順利。」
阿公和表哥趕著過年前最後的上班日辦除戶,一早就出門了。我們的狹窄客廳已清出一區圍起布簾,裡面放了阿嬤的身體。電視和公媽桌都蓋上紅布,我一點都不怕,只是不知道民間習俗有什麼忌諱而不敢輕舉枉動。我悄悄打開布簾,掀開布,阿嬤竟如睡著一般,甚至嘴角微揚,只是沒聽見她出名的如雷鼾聲。阿慧表姐說,她一整晚都沒睡,因為阿公一直哭,三個姑姑又好會打呼。我說,我爸也很會打呼,原來都是遺傳阿嬤。 國小某年暑假,我單獨在屏東渡過了兩個星期的時光。晚上和阿嬤一起睡的時候,阿嬤的鼾聲有沒有讓我睡不著呢?
我和弟被要求下午四點前趕回家是為了入殮儀式,日子和時辰都看好了,將在十幾天後進行火化。由於沒有使用冰櫃,而恆春半島的冬天如往常一樣熱如夏季,我有點擔心會有味道。結果阿公說,阿嬤怕冷。
下午五點,入殮儀式開始,一行家屬身著黑衣,跟著指示又跪又爬。把我們摺了一早晚的蓮花元寶放入棺材內,要與阿嬤道別。扶著棺喊著阿嬤,爸媽已泣不成聲,姑姑們也哭了,連一直表現堅強、在屏東當阿公阿嬤後盾的明來哥哥,終於也忍不住拭淚。 依習俗阿公不能參與儀式,他便一直待在房間裡拭淚。蓋棺前是最後一次見阿嬤機會了,媽媽扶著阿公,對著化好妝已著壽衣,躺在金銀財寶之中的阿嬤說:阿母妳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阿爸。
阿嬤最放心不下的人可能不是阿公,應該是常被阿公罵的大姑姑和小姑姑吧。 大姑有癲癇,有時候精神狀態不是很好,說話常常不著邊際,自從二十多歲離婚後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娘家住。阿慧表姐和明來表哥是阿公阿嬤一手帶大的,姐姐一向乖巧孝順,但哥哥曾經自暴自棄,一度迷失網咖、在路上當遊民,現在終於想通後回到故鄉務農。阿公教哥哥種芒果,哥哥幫忙照顧阿嬤。大家說明來變好子了,我想阿嬤一定放心了。
小姑姑則讓我想到「愚婦」這個詞,這詞蘊含的迷信無知,或許再帶點憨實,大概是對她最貼切的形容。當年她年紀輕輕就先有後婚,一直到三個小孩開始賺錢後家裡才開始好過一點。小姑姑常常抱怨小姑丈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又煙又酒又檳榔,偶爾還想向娘家借錢。兩老一向不滿意他,偏偏是自己女兒所選,心軟的阿嬤也只能心疼女兒。現在阿嬤無法再幫阿公和姑姑之間當緩頰,可預想以後可能還是會有衝突吧。唉,那個軟心肝的阿嬤。
我現在還沒有開始思念,只後悔自己很多時間沒有把握。哪怕是當初坐在她的身邊,我倆相對無言之時,能再多看看她,多摸摸她一下也好。我心裡吟念著,說服自己相信:
今嘛你的身軀沒病沒痛,就親像少女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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