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在揀貨裝箱工作時,叔叔走近來跟我說,如果有空多去和阿嬤坐坐,她昨晚的身體狀況變很差。他像是想著要不要開口這句,跟我說:「昨晚,阿嬤還叫我睡她旁邊。」
如果如何去表達一個病人的危急情況刻不容緩,我想我叔叔做到了。
叔叔他說,他連絡了我父親,今天他會回來看望阿嬤。
我在戶外工作時,我可以感覺有人的身影從我不遠處走過,我知道大概會是他,我頭也沒抬,繼續工作。
當我載貨出門時,我看見他的紅色休旅車就停在門口院子。
我和我父親的關係就是如此降到冰點,見了他我不會打招呼,不會叫他,之後他吃了幾次閉門羹,我們也就相敬如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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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冷凍車的空調,將溫度一貫設為攝氏零下5度,昨晚有客戶反應之前載的某一批雞腿排,過一天就臭掉了,我思考著會是哪個環節出問題?是供應商的肉品瑕疵,還是去雞腿骨的師傅沒在去完骨後立即推去冷凍,還是我配送途中失溫?
那,我們家人的感情又是怎麼變質的呢?像去掉雞骨一般,拿掉家人的關係後,我們還會愛彼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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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下班回來後,她自然是看見了父親的車,但是她不發一語的進廚房煮晚餐……我不知道她是否會加菜煮了他的份?不知道她會不會期待今晚他來和她睡?
事實上,我的父親對她早已沒有了感情,但慘的是,我的母親對他仍無法忘情,甚至還對他抱有期待,哪天他會回到自己身邊。
飯桌上,我開門見山的向母親說他回來了,另外,聽叔叔說阿嬤昨晚身體狀況很差,你若想去看她的話就去。
母親:「你那”肯天”(ken ten)的在那,我不過去。」
她先吃飽飯便上樓,但我聽得見她的腳步聲在樓上忽爾走來走去,又停下來,簡直坐立難安,我很想跟她說就去看看她(他)吧。
我的母親就像這樣對自己的感情不坦率。
當我在樓下客廳打電腦時,她走下樓來,到了客廳又折回去,最後還是來到我旁邊。在她開口前,我語重心長的搶先說:「也許阿嬤今晚是最後一晚了,你想去看她的話就去,別讓自己後悔。」
「那你陪我一起去。」母親這句話像是從深谷爬上來似的,很勉強才從喉裡擠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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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人究竟要掐住這個家族多久,又要多久才能讓我們走出她的陰影?
我的阿嬤重男輕女,珍貴自己子女卻輕踐媳婦,永遠雙重標準。過去,當我父親欠下賭債跑路,外傳外面有女人,我的母親哭嚷著要搬回娘家,阿嬤私下拉著我說,「恁親像我的屘子,恁媽要回去隨她回去,但是你不能跟她走,你要留下來。」我想著那我兩個妹妹呢,你不要了嗎?
當我在台中讀書時,我第一次見到了人家口中講的,我父親外面的女人,他毫無羞恥的要我喊她「阿姨」。
曾經有個載貨來的司機大哥,每次載貨來都親熱的「鳳姐、鳳姐」喊我母親,有次不知何故他必須借宿一晚,當時阿嬤擔心夜裡那男的若想亂來,我少不更事而母親難以對抗,便叫叔叔帶那司機到他房裡同睡。
我的阿嬤顧著她兒子,不容她的媳婦紅杏出牆,壞了他兒子的名聲,母親只要晚回來,就被責罵;然而,我的父親長年在外,床上抱著另一個女人,我阿嬤她卻像瞎了聾了,置若罔聞。而我阿姑三天兩頭跑回家,沒聽她說過一句,卻對我母親每週回一趟娘家唸唸有辭。
除此之外,這些年,父親若偶有回來,他也不再對我們兄妹遮掩他在外面有女人這件事,過去,他曾為了這事,拼了命跟我說是空穴來風,要相信他;現在,他藏也不藏了,直接將女人帶回家,對了,他們還養了一隻博美犬,會在辦公室裡活潑的跑著。
我親愛的阿嬤、叔叔、嬸嬸、姑姑,你們都怎麼稱呼你乖兒子/好哥哥外面的女人呢?叫她一聲「媳婦」、「大嫂」嗎?阿嬤像待我母親一樣的待她嗎?還是距離產生了美感,她成了無微不至照顧你兒子的乖媳婦?
即使我的叔叔百般的照顧我阿嬤,但我阿嬤她仍有時候會在我耳邊抱怨叔叔待她不好。她向我訴苦著自己悲苦的人生,她的大兒子離家出走不回家,她的女兒嫁到夫家,公婆卻比較疼小叔那房而輕視她們,她的小兒子(也就是我叔叔),又如何的不體貼。
這個老人就是要將兒子都綁在她身邊吧,今晚是叔叔陪她睡,明晚是父親陪睡,想像每個媳婦都從她身邊搶走了她的兒子,在人生的最後,她要把他們留在自己的身邊,向媳婦們宣示「薑還是老的辣!」要讓他們再做一回吸奶的孩子,自己重回那位強大的母親的天倫夢。
就像太皇太后一般口口聲聲說,再也不插手你們三個兄妹、不管你們妯娌、不管孫子的事,然而,她一雙魔掌卻早已將堂弟和堂弟媳的新婚生活搞得四分五裂,逼得弟媳想跳樓尋短。
我阿嬤就像垂簾聽政這整個家族一般,說什麼都不管了,卻凡事渴望得到被主動徵詢意見,被尊重,被關心,被愛;然而,她要的這些,正是我難以給她的。
人真的很奇怪,會將親人當作籌碼在那計算拉扯,母親她要你少跟阿嬤和叔叔他們來往,有事也別跟他們說;阿嬤要你把這裡當自己家,要你別餓著,卻從未關心我的妹妹們像關心我一樣。
她們都要把人往她們的陣營裡拉。她們大概永遠無法體會我的憤怒與悲傷──我想要她們愛我重視的人,一如愛我。我重視的人一旦受了傷,我也會跟著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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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叔叔說,阿嬤會要他在經過她房門時,叫她一下,看她有沒有回應,是不是清醒,如果沒有答覆,就是她走了。
我不禁納悶,阿嬤她是想讓子女知道她已不在,要他們好好珍重,捨不得她的兒女?還是要他們不要輕待自己的死,身後事要好好處理?還是她害怕自己變成鬼魂,卻不知道自己已走掉的事實,要陽世的子女去提醒她自己?
我想起一本曾被我草草闔上的書,書上作者訪問了6名來日不多的人,他問第一位受訪者,「你怕死嗎?」那人回答:「我不怕死,我是怕遺憾。」讀至此,我便失望的將書放回原處,心裡蔑笑這是多麼教科書式的回答啊~
比起對死亡的恐懼,最令人害怕的往往不是死亡本身這件事,不論其理由多冠冕堂皇,正是因為像你所說的,反而更讓人對無法直視人之將死這件事,感到生而為人的噁心作嘔。
我想我阿嬤她無法面對她自己將要死掉這件事,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跟這世界跟子女親友好好告別;而我們活著的這些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她告別,不知道往後沒有她的日子,我們會怎麼活下去?
雖然她之後將會不在,然而她曾帶給這個家族每個人的愛與傷痕,卻是真實且難以撫平的,而我尚且不知道往後在沒有她這以愛為名的枷鎖下,我將如何活……
這晚,母親陪阿嬤好長一段時間。雖然我們對將逝者悲傷,但我也期待家族的人往後活出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