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1|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昇歌情事|革命誤我我誤卿:小說與歌曲〈滾滾遼河〉

1970年出版的小說《滾滾遼河》,是紀剛根據自身在中日戰爭時期的東北地下工作經驗,加上虛構的情節與愛情故事所寫成的長篇小說,因為逼真的戰地經驗描寫,和令人魂牽夢縈的愛情故事,成為深受讀者喜愛的文學作品;也因為以對日抗戰為時代背景,與《藍與黑》、《漣漪表妹》與《餘音》並稱為「四大抗戰小說」。
曾幾何時,紀剛和他的代表作《滾滾遼河》,逐漸淡忘在世人的記憶之中,或許是因為所謂的「抗戰」早已失去讀者的記憶基礎,也或許背負著國家民族情感的文學作品,不再是讀者喜愛的閱讀對象。如今,除了歷史與文學研究者之外,大概多數讀者都未曾讀過這部曾經再版多次的長篇小說了。
然而我們卻在陳昇的專輯裡,重新讀到〈滾滾遼河〉的故事,他將小說的場景與人物情感,放進一首與小說截然不同的歌曲創作中,藉由音樂與歌聲,再次喚起人們對這部小說的記憶,也帶領年輕世代的人們,重新認識小說與其描繪的時空背景。
介紹歌曲之前,我們先認識一下收錄歌曲的《家在北極村》專輯,2011年發行,是陳昇「流浪日記」系列的第二部曲。「流浪日記」共有四部曲,四張專輯以中國的土地領域為座標,第一部《麗江的春天》寫雲南麗江一代的風景與故事;第二部《家在北極村》以中國東北的極地風情與歷史厚度為舞台;第三部《延安的秋天》將目光轉向陝西、青海等西北地區;至於第四部《華人公寓》,卻是跳脫中國大陸的疆界,從北海道一路寫到東南亞,面向著大陸與太平洋的交會。
《家在北極村》既是以中國東北為舞台,裡頭也確實捕捉了北極村(漠河)、加格達奇、松花江、黑龍江等我們熟知的地名,創造出嚴寒土地上的人性情感。比較特別的是,或許來自陳昇的閱讀經驗,在這張專輯裡,我們看到了揉合著歷史軌跡的描寫,如〈家在北極村〉裡,就唱著:「滾滾巨流河,彎彎黑龍江」、「江東還有六十四個英雄村」等,可以對應到歷史事件中的「江東六十四慘案」,以及著名作家齊邦媛教授的自傳《巨流河》等相關敘述。另外,則是取材自同名小說的〈滾滾遼河〉:
該是哪一年他說都已忘了 搔著頭他笑了說 流逝我無知的歲月 時光的巨流河 河岸婉約的小白楊 紀老爹他說都已忘了 多麼華麗的歲月 埋葬我無知的青春 時光的小河 革命誤我 我誤卿
歌曲的開頭,很明顯用著一種倒敘的角度,帶著聽者走入小說的故事情境中,並且直接用「紀老爹他說都已忘了 多麼華麗的歲月」,明白地與現實世界中的小說家紀剛連結起來(即便紀剛並非姓紀,而是本名趙嶽山),彷彿是與紀剛面對面的,聊著他筆下那些動人的大時代故事,大有昨日種種皆已逝的感慨與豪情。
然而正如小說所欲表達的大時代無奈感,陳昇也將小說的名言「生命寫史血寫詩,革命誤我我誤卿」直接寫入歌中,那是投身地下抗日工作的小說主角,深沈的自我告白,為了國家大義,必須拋棄兒女私情,卻也深深感到懺悔的心境。戰爭既耽誤了伊人年華,也耗去了自己的青春歲月,等到一切過去之後,留下的只有無止境的懊悔。
竹籬笆外雲淡風清 早就已經不再有革命的激情 異鄉人的故事中看來是浮雲 誰說旅人都夢見他的故鄉 啊 我失去了您 夢中滾滾的遼河 如果能再相遇一回 我要凝住您的臉
在這裡,時空場景轉換到了「竹籬笆外」,也就是輾轉來到台灣眷村,隨著兩岸隔絕與時間流逝,那些往日的輝煌事蹟,如今「早已不再有革命的激情」,甚至都淡去如浮雲一般。只是這混雜了鄉愁、熱血激情與無奈時局的複雜情緒,又豈是說忘就忘的呢?於是,歌詞代替故事主角,在夢中回到了「滾滾的遼河」,也就是熟悉的故鄉與昔日時空,想要好好「凝住您的臉」。
解甲換簑衣 一畝田地 笑容裡有些鄉愁的線條 異鄉人的傳奇中 那有些是笑話呢 那有我熟悉的鄉音
在這些段落裡,陳昇其實建構的不是小說《滾滾遼河》裡的故事情節,那毋寧是過於遙遠的時間與空間,對今天的我們來說,諸如紀剛這樣的「老爹」,他們有著精彩但也感傷的往日記憶,而今卻只能被迫放下,畢竟動人的故事也只是昨日種種,更現實的是「解甲換蓑衣 一畝田地」,國仇家恨都已遠離,隨著鄉愁一起被放在記憶裡,不堪直視。
想要凝視並且永流記憶的,究竟是那無緣的伊人,還是早已無法回去的故鄉土地?莫說陳昇,恐怕就連紀剛本人也難以分辨清楚吧。在歌曲後半段不停重複的歌詞中,唱著:「如果真的能夠再相遇一回 我要凝住你的臉」、「只想捧住你的臉」、「讓我凝住你的眼」......這些反覆的意象裡,其實都表達著同樣深切的思念之情,也就是那些難以放下的歷史傷痛,和個人生命中難以割捨的情感愧疚。
紀剛,《滾滾遼河》,純文學出版社,1970年。
紀剛,《滾滾遼河》,純文學出版社,1970年。
〈滾滾遼河〉這首歌,以非常明顯的姿態向紀剛致敬,不止歌名直接沿用了小說的書名,藉由歌詞與曲調中濃郁的情感,表現出陳昇對中國近代史與國族情感的強烈關懷意圖,即便那段動盪歷史,以及這些動人的文學篇章,早已為世人所淡忘,陳昇仍以他的音樂創作,再次為其留下時代的見證。
我想,這也是《家在北極村》專輯中隱而未能名狀的真切關懷,否則單純以東北地方的山川景物,想必也有許多值得歌詠的故事,陳昇又何必一再將《滾滾遼河》、《巨流河》等作品帶入歌中呢?由此,方能捕捉到陳昇面對蒼茫大地的情感聯繫。併同「老兵三部曲」或其他以中國近代歷史命運主題的歌曲一起聆聽,我們或將得到更為寬闊的音樂視野,並且更為理解創作者的心境與企圖。
後記: 香港浸會大學哲學系教授張穎在其著作《我喜歡私奔,和陳昇的歌》一書中,將陳昇〈滾滾遼河〉等歌曲,稱之為「悲劇意識」的表現,提到一系列描繪小人物為主題的歌曲,藉由底層人物展現家國愁續:
陳昇的〈滾滾遼河〉受到台灣女作家齊邦媛的自傳體文學《巨流河》的啟發。透過家族記憶史的方式,小說體現了作者對原鄉的想像,寫出民國初年一代人的苦難史,也是中國的近代苦難史。雖然小說的一些情節基於中國東北地區,但它所反映的人的苦難和人性的複雜是超越時代的,也可以映射上世紀五○年代台灣人所經歷的苦難。身為本省人的陳昇,創作〈滾滾遼河〉這樣的歌曲,可見他的視野沒有被「本省人」/「外省人」這樣簡單的二元劃分所羈絆。
張穎的解讀有部分是正確的,〈滾滾遼河〉確實受到了齊邦媛《巨流河》的影響,也是折射著中國的近代苦難史。然而張穎顯然並不知道紀剛及其小說的存在,因而欠缺了對這首歌最基本的建構基礎,而陳昇視野是否被本省/外省的二元劃分所羈絆,恐怕也不是〈滾滾遼河〉這首歌所能輕易辨別。至於將這首歌視為超越時代的苦難,恐怕會讓小說家也只能莫名苦笑吧。
事實上,陳昇並非基於哲學上的「悲劇意識」而去寫作一系列小人物故事,相對地,陳昇往往是基於人性的同情與關懷,企圖為身旁不同背景、位階與身分的底層人物,為他們發聲,並藉由個別人物的故事,為時代切片,並為歷史見證。張穎在他的著作中,往往抽離了中國近代史中的各種面向,而往往以中共所建構的史觀(張穎教授出身於北京),去理解台灣音樂創作者的現實關懷,與對土地、人性的無窮追問。或許基於哲學分析的必要性,張穎將許多不同主題的歌曲放在同個天平上衡量,卻因此失卻了個別人物、故事與音樂創作的背景差異,是非常可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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