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南的第三天,林本溪早早被叫醒做家事,在掃地機器人清潔後,一手插口袋,一手拿著好神拖,哈欠連連地拖地,腦袋思考幾日行程,截至目前為止都沒有跟老魚講講心得,整理順暢也有助於老魚創作。
兩日下來,過著以前住家裡的生活,聽爸媽的嘮叨碎念,上至在外頭的生活瑣事,下至婚喪喜慶的重要性;出門找東西吃時,穿吊嘎海灘褲夾腳拖也不突兀;三餐至少會有一餐吃到家常菜──很多雜七雜八的小事,但是只有回家才有的輕鬆自在。
雖然有時太悠哉,腦子裡只剩一片花園,忘記人是會思考的生物。
「確實好像忘記什麼事……」林本溪捏著皺出川字型的眉心,邊走邊拖地,半路撞歪一個中型行李箱,寬敞的客廳中間擺著行李箱不是正常的。
他抬眼一看,在行李箱後面的三人座沙發躺著男人,蓋著表姪女忘記帶走的Kitty小薄被。
陽鎮赤……啊,我在躲陽鎮赤。林本溪想起來了。逃避到忘記這件事,太蠢了。
今天要跟陽鎮赤相處整天,彆扭容易生事,至少要整理好心態。
因為脫口而出的一個問題:『剛才你說他跟我很像,那你也像喜歡我這樣喜歡他嗎?』拖了別人幾年心意還敢問,自己挖坑自己跳,蠢上加蠢。
雖然陽鎮赤沒有逼迫過,雖然如此──過意不去啊,良心痛得咆哮。
單身生活二十幾年,戀愛是可有可無,而且比起找伴侶,他更喜歡跟朋友一起玩鬧,平時工作也很開心。
陽鎮赤對他來說是什麼定位?朋友?沒錯,但最特別的朋友還是阿金。知己?不是,他們沒有到這種程度。戀人?問題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啊!
之前接吻過,可以親吻就算是喜歡了嗎?這樣草率定案,如果做錯決定而傷害陽鎮赤,他可能需要以身相許。
戀愛時應該會有的臉紅心跳、緊張不安、甜蜜等等,他幾乎沒有經歷過,接吻時會緊張是當然的吧。
他腳步放輕走到沙發,蹲在旁邊偷看,心道:這人長得帥氣,偶爾荷爾蒙爆炸也覺得帥炸,對我很好,沒話題時也不尷尬,相處起來很舒心,更多的是安全感吧。
『有我在,我能成為你們的後盾。』
『不管你想做什麼,我支持你做的決定。』
很溫暖,讓人有點鼻酸。
如果是願不願意一輩子陪伴對方,有什麼不可以?阿金和自己也是一輩子的朋友,但這是陽鎮赤想要的心意相通嗎?
何況陽鎮赤不知道自己背負著什麼願望,這也會影響他的想法吧。
「這樣好嗎……?」他低語細喃,輕輕撥開陽鎮赤額上的髮絲。
陽鎮赤是凌晨開車來台南的,來到林本溪老家是基於好奇,打算看幾眼就回佳里老家休息,但被準備去果園的溪媽抓到,讓陽鎮赤別浪費時間來回跑,直接在屋裡等其他人。
陽鎮赤被扔到屋裡,因為沒有空房而呆坐於客廳,自駕幾小時車程早就累了,不知不覺睏得睡過去,醒來後迷迷糊糊的,被美美左塞一個蛋餅右塞一個豆漿,他困惑不解:「現在是要幹麻……」
林本溪端著水盆、牙刷牙膏和毛巾過來,笑嘻嘻地說:「老爺該起床洗漱了。」
陽鎮赤看看攝影機,沾溼毛巾抹了把臉,「不知道設定什麼朝代,這聲老爺是夫人喊的,還是僕人喊的?」
林本溪仍在為兩人關係提心吊膽,哪敢答夫人,只好忍辱負重,「是僕、僕人。」
「由男僕梳洗嗎?」陽鎮赤抬臉閉眼,「潔面吧,我的小僕人。」
「小什麼小!從正經的古裝劇變成不正經的古裝劇了啦!」林本溪心裡緊張,無意間當搓澡巾往別人臉上使勁。
不說觀眾看得如何,臉上就足夠火辣了。陽鎮赤奪過毛巾,強制結束劇本。
林本溪樂意脫手,坐在一旁,「我是來跟你討論今天行程的!我們都台南人嘛,你有什麼想法嗎?」
「嗯,我想回佳里老家打掃一下,看看阿嬤。」陽鎮赤低頭洗臉,水珠滴滴落下,一時難辨情緒。
陽鎮赤是由阿嬤帶大的,感情深厚,然而老人家在他異國奔波期間逝世,對他造成不小衝擊,幾年來只要回台南,他都會這麼做。
找阿嬤嗎?林本溪有些猶豫。
「如果行程衝突,我再跟你會合。」陽鎮赤看出顧慮,並不勉強。
「什麼?居然想拋下我?我……我也要去!」林本溪一急就答應了,雖然擔心出錯,也只能盡力而為。
如果行程多一點,應該會好一點吧。他心想。
「對了,也帶我看看你以前的生活圈吧。」
「我的?這很無聊。」陽鎮赤不大樂意拖累工作室,「我以前就是幫忙農務、上學讀書,放學放假也不會跟同學一起玩,就這樣。」
林本溪戳破豆漿吸了起來,「是喔──但我還是想知道啊。」
「……你有在聽嗎?」
「齁,你這壞毛病。」林本溪指著對方的鼻頭,「以自己的意願去瞭解一個人,這怎麼會無聊啊?老是擔心自己無聊,我就覺得跟你在一起很好啊。」
苦口婆心一句句,對方沒有絲毫回應,他皺眉瞪眼:「你有在聽嗎?」
「有。」陽鎮赤繼續低頭,但頭髮不夠長,只好用雙手蓋住赧紅的耳朵。
「……」用這種姿勢跟他說有在聽,可以再有誠意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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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備歷史價值的佳里區,過去日治時期的政經中心,匯聚許多文人,同時也是西拉雅族發源地之一。遺留至今的古物名氣未盛於重點區域,探索時間相對漫長,旅遊選擇上自然會先跳過。
話說如此,本來就不是整個縣市都是知名觀光盛地,佳里區人文經濟發展悠久,並非人煙罕至的鄉下。
然而陽鎮赤的老家還是在滿偏僻的地方,穿過一大片農地,進了村落後彎彎繞繞的,就算有人跟蹤也能甩掉,最後來到一處三合院。
周圍住戶少,屋宅陳舊,院子曬著穀物豆類,像是被台南遺忘的地方,幽靜淡然的氛圍令人放鬆。
「很偏僻吧,生活機能不大好。」陽鎮赤嘴裡這麼說,環視三合院的目光卻滿是懷念,想起兒時點滴,嘴角泛起笑意。
他打開正廳大門,久未人居的塵埃味撲鼻而來,廳堂擺設一如既往,陽鎮赤定期回台南打掃就是希望老家保持原貌。
「阿公阿嬤應該不在裡面吧?」陽鎮赤問了唯一有靈異體質的人。
「不在不在,他們……」林本溪頓了頓,「過得很好。」
「這樣啊,也不跟我說幾句話再去投胎。」
「他們很放心啊。」林本溪回話得太快,反應過來,表情僵硬,「我、我又沒說……」
居然沒挺過第一關,他還以為最大難關在阿嬤的墓地,之前他擔任過一次陰陽兩界的傳聲筒,沒信心能唬弄阿嬤疼愛的孫子。
陽鎮赤噗嗤一笑,「連看都沒看就說不在,很好猜。別擔心,知道他們放心走了,我也很高興。」
林本溪搖搖頭,張開手。
陽鎮赤笑著回應擁抱,額頭抵著肩膀,嘴角才垂了下來,「有跟我說什麼嗎?」
「阿嬤時辰到了就得走了,臨走前托了夢。」林本溪摸摸他的頭髮,說了起來:
『要吃飽別餓到。』
『偶爾去看看你爸媽,他們還是會擔心你的。』
『累了就回家休息。』
『不要哭。』
『阿公阿嬤就不在了,找個……人互相照顧,不要讓我們擔心。』
『阿嬤不擔心你,又很擔心剩你一個人……』
「每次回來都是這幾句。」陽鎮赤雙手抱緊,帶有微微的哭音,「他們的聲音好模糊了,或許有天會忘記吧。」
林本溪幫不上忙,也說不出虛無的安慰,只能一下又一下的拍撫後背,只能為自己的言行致歉,「對不起,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你,阿嬤她……希望你不知道,是我沒做好。」
「溪哥說謊功力本來就很差。」
「……對不起……」沒能做好這件事,林本溪愧疚不已。
「如果真的不希望我知道,就不會跟你說那些話了。」陽鎮赤緩和情緒後鬆開雙手,眼眶溼潤,神情柔和。
「林本溪,謝謝你幫我承擔到今天。」
陽鎮赤帶著工作室成員打掃了一遍三合院,需要修繕的地方請熟悉的店家協助處理,勞動過後一身汗,三合院的冷氣壞了,也只能坐在屋簷下納涼。陽鎮赤知道荒郊野外難找便利商店,早早準備保冷箱,至少能喝幾口清涼。
美美雙手支在背後,感嘆道:「你們家的三合院還滿正規的耶,以前應該是大戶人家吧?」
「嗯,算是吧,以前分家產時,阿嬤只拿這塊地,以前住了一屋子,後來產業結構改變,維生困難,都搬走了,就剩下這塊地。」
陽鎮赤很少說他的父母與親戚,這次意外多說了點,話語簡短到聽得出對親戚沒有什麼感情。
林本溪回想阿嬤冷冷清清的喪禮,多少能看得出來。
「溪哥不是想瞭解我?有點無……嗯,我隨便說說吧。」
陽鎮赤不想因為這種事掃興,拉起林本溪在三合院裡走走停停,說起幼時的玩具是阿嬤的菜地,灌蟋蟀抓菜蟲什麼的;交通工具從淑女車去上學,再到挖土機去幫阿公耕田;他的房間鬧過三次漏雨,颱風淹水時淹過兩次,他還在角落劃過水線;廁所改建過,在那之前是坑洞式的農村廁所,非常可怕,寧願在菜地裡解決。
老魚一直跟在後面,聽得心煩就不想聽了,停在半路踢開擋路的紅磚,引起底下一堆螞蟻騷動。
阿金拿冰水冰他頸子,笑說:「中暑後脾氣就起來了啊?不是沒包得那麼嚴實了嗎?」
「不是熱得煩。」老魚抓抓頭,表情煩躁,「比我老家還殘破,我卻活得更糟,心裡不平衡,而且沒靈感,很煩。」
阿金瞅了一眼腦袋瓜,順手整理了一把,「原來活得很糟嗎?」
「看不出來?」老魚納悶這個眼力,「落魄到只能住你家,不糟?」
疑似語帶歧義,但沒有證據。
原來是家裡人讓他身無分文的,難怪他沒靈感,這倒是麻煩……合作幾次下來信用良好,但無法確定老魚會如何處理棘手的家庭問題,最後很有可能寫不出來。
以商業考量來看,即時止損為上道,老魚應該也不會強求。
不過──他喜歡老魚的性子和才華,所以,挺有意思的。
「寫出對得起自己、養得起自己的音樂,很糟?」阿金偏頭看他。
「我的本事半點不糟。」老魚睨了眼,繼續跟上陽鎮赤後頭聽人嘮叨。
倔得真可愛。
阿金手插口袋,尋了木凳坐下,撓撓肩頸,從鄉下遙望一片藍天,天氣好得萬里無雲,像是一帆風順的預兆,令人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