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是一個好地方。
雖然廣大的平原,讓冬末春初的寒風有些凜冽,但隗囂一點也不在意。
至少,天水相當利於農作。 都說「以農立國」,面對紛亂的神州大地,天水宛如世外桃源。 自武帝年間,天河注水,生天水湖後,築起了天水郡城。
博望侯打開西域大門,更為此地帶來了川流不息的人潮。 雖然如今盛況不再,但看著城中穿梭的漢服士人,隗囂更是確信,這裡,將會是新的時代起點。 比起劉秀、公孫述所擁有的領土、兵馬,隗囂的實力完全不值一提。
但擅長打獵的天水人都知道。 你不需要跑得比野獸快。
也不用比猛獸更強壯。 對準要害,只要一箭。
優劣瞬間就將逆轉。 倚仗著天水的豐饒繁榮,隗囂可以等。
等劉秀露出要害。 等劉秀遷都長安。 樹倒了,猢猻就散了。
到時候隗囂需要面對的,就不再是一個龐大的國家。 他可以各個擊破,一一降伏。
就像馮異在三輔所為。 這個馮異確實是個人才,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收入旗下啊…… 「文淵兄,此去洛陽,以為何如?」 文淵,是馬援的表字。
一直以來,隗囂都以馬援為使者,與劉秀往來。 馬援的眼光好,觀察仔細入微。劉秀也向來欣賞他。
以馬援為使,讓雙方的關係一直保持得很融洽。 「洛陽一片太平,而劉秀花了不少時間,在與馮異商議,想來,是準備對巴蜀用兵了。」馬援冷冷道。 馬援不是對隗囂冷淡,他針對的,是在座的另一位不速之客:大將軍王元。 在劉秀的漢朝底下,隗囂不過是個西州大將軍,連異姓王都不是。
但實際上,隗囂仍是組織了一個朝廷架構,以帝王自居。 而就在幾個月前,劉秀派遣使者來歙,要求隗囂為彼此的盟約,付出一點誠意。
隗囂先問帶著使者回來的馬援,認為劉秀其人如何,是否能比得上高祖劉邦? 馬援答:「劉秀不如劉邦。劉邦行事隨意,劉秀卻注重吏治,夙興夜寐,連對喝酒都沒什麼興趣。」
隗囂眉頭一皺,「這樣聽起來,應該是劉邦不如劉秀吧?照你說,我到底是該不該把恂兒送往洛陽?」 隗恂,是隗囂長子,更是當然繼承人。
劉秀此次索要隗恂入京,那就是如戰國末到漢初,聯盟共主國要求他國表現忠誠的方式…… 送上質子。 這同時也顯示出,劉秀清楚得很:隗囂自為一國,並非下官。
送出質子,表示雙方互相承認彼此的國家關係,而隗囂為屬國。 待到隗囂百年,共主國自會讓在朝廷任官多年的隗恂回來接任。
到那時,天水就確確實實是大漢郡國了。 不送?那就等於平白給劉秀一個攻打天水的藉口。
隨著東方戰事逐漸告終,隗囂不能冒這個風險。 既有戰爭考量,王元就有出嘴的餘地。 王元表示:「如今天下未定,繼承大王之人,也未必就是長子了……那些個儒生禮法,大王怕是看得過重。照我看,不如讓我領精兵一支,先封函谷關,再慢慢拿下關中,才是稱霸之道。」
馬援聞言,猛然拍案起身:「劉秀待我等以誠,送世子入京,不但能換取雙方和平,更能保障世子地位與安全……大將軍此舉,乃是陷天水於危地,陷大王於不義啊。」 王元冷笑道:「按馬將軍說,這天下豈非已入劉秀囊中?很是很是,此人更勝高祖,中興漢室,指日可待嘛。就不知馬將軍在大漢朝,封了何等高官厚爵啊?」
馬援氣急,怒指王元道:「我看你才是想要引起戰亂,廢除世子,謀奪大王之位!」 王元也怒了:「馬文淵,莫要以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眼看氣氛越發火爆,隗囂不得不站了出來。
「好了。馬將軍觀縱橫之勢多年,所說必然成理……我等若欲爭雄天下,怎也不能令劉秀心生嫌隙,入京一事,勢在必行。不過,大將軍所言確是良策。」 隗囂一言既出,王元與馬援都是一愣。 「世子往洛陽一事,就交由文淵處理。大將軍,咱們他日再議細節。」 整體看來,像是馬援贏了?
但馬援只有一種被深深排除在外的感覺。 馬援索性把心一橫,大設排場,叫上自己的家屬門客,組織了一個上千人的世子使節團,浩浩蕩蕩前往洛陽。
到了洛陽,馬援也老實不客氣的跟劉秀說,「天水地小人稠,三輔如今曠土肥沃,請皇上恩賜開墾。」 劉秀何等精明,一聽便知馬援在天水遭到排擠。
再召來歙詢問,更是大驚。 原來馬援與王元爭吵過後,隗囂又接見了來歙。
會面時,隗囂諸多推託,擺明是要劉秀多給一點好處。 來歙為人剛直,當場與隗囂爭吵,更欲拔劍。 按照來歙的說法,隗囂世子入京,全仗他力爭有功。
但馬援這樣攜家帶眷,欲離天水自立,就讓劉秀有了另一層想像。 劉秀相信,天水內部,已經燃起了紛亂的小火苗。
故而與馮異商議,詔令隗囂為先鋒攻蜀。 只要更加激化這份矛盾,劉秀有信心把隗囂天水拿下。 一回頭,劉秀便許了馬援開墾上林苑。
上林苑為秦朝始建,漢武擴增,方圓廣達三百里。 劉秀此舉,可說是有實無名的裂土封侯了。 也因此,當馬援再回天水,某方面確實是以漢臣自居了。
而聽完馬援對於劉秀下一步的估計,隗囂笑了。 「文淵所料不差,特使已早你一步抵達,要我天水軍作為入蜀先鋒。」 一旁王元也道:「所幸我等未曾鬆懈,日夜練兵備糧,如今隨時可以出兵。」
馬援覺得氣氛有些古怪,但若隗囂願意「改邪歸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接著,馬援便說了自己得封上林一事,隗囂與王元也是忙不迭的恭喜,半點異樣也無。 送走了馬援,隗囂才對王元道:「大將軍所料不差,馬援果然背叛了我們。」
王元拱手道:「大王英明。」 隗囂也覺得自己料事如神。
劉秀的一切舉動,根本就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接下來,就只要把劉秀誘入長安,跟馬援一起收拾掉吧……」 建武六年,三月。
天水軍作為攻蜀先鋒,從陳倉棧道與隴道開始進軍。 中旬,天水軍回報,棧道已被摧毀,一時三刻無法修復。
隴道又遇河水氾濫,難以前進。 加上天水人力有限,工務隊不足,希望劉秀能派人支援。 雖然心知,可能是隗囂弄鬼謊報,但劉秀沒有時間查證了。
公孫述的蜀軍,已經在南郡站穩腳跟。 劉秀必須抉擇是要繞從荊州迎敵。
或是從漢中給予痛擊,令其撤退。 事實上,公孫述已遷都白帝城。
從北方突入的漢軍,不會給公孫述帶來多大的威脅。 可一旦南下荊州?
劉秀可能必須面對隗囂發起叛亂。 到時南北夾擊,洛陽危矣。 軍議中,征虜將軍祭遵以為倒不如將計就計,至少這時,隗囂的動向還在掌握之中。
否則曠日費時,兩敵將越發強盛。 劉秀心意已決,命以耿弇為首的七路大軍先行,支援隗囂。 自己則跟吳漢一路,準備前往長安坐鎮。
更派來歙再往天水,詔諭隗囂下一步的動向。 豈料,當來歙告訴隗囂漢軍安排與動向後,回程就遭到了王元的狙殺。 來歙險險逃出生天,卻傷重昏迷多日,無法返回通知耿弇。
耿弇按照劉秀定下的計畫,以工務隊與輜重隊先行,輕軍分散護衛,大軍壓後。 本欲待天水軍完成工事,再從後襲擊。 哪裡想到,己方的布局,被王元摸得一清二楚。 祭遵做為前鋒,遭遇敵襲,也是一個臨危不亂。
天水軍不敵祭遵,撤至新關。 祭遵立刻下令調轉陣形,一路追擊。 待耿弇趕上,只怕祭遵有失,連忙又拋下後勤,與其餘五將趕至新關。
方其時,祭遵正列陣衝關,耿弇等趕到,立刻加入戰局。 但耿弇覺得有些不對勁。
還沒想清楚是什麼回事,新關兩側山崖,竄出了密密麻麻的弓弩手! 後方更是殺出大軍,將漢軍七將團團包圍。
耿弇不禁喊糟。 當此局面,前陣祭遵不可撤,倒是身長八尺的蓋延一聲虎吼,就帶兵往後衝去。
饒是天水軍有備而來,也擋不下蓋延如猛虎般的攻勢。 王元在陣後也是眉頭一皺,像這種不要命的,最是麻煩。
大手一揮,王元也不顧己方正與漢軍交兵,下令弓弩手開始放箭! 漢軍拋下工務隊急趕而來,此時對於飛箭蝗石的防禦力,正是奇差。 耿弇終於回過神來,號令諸將跟著蓋延衝殺。
沒有防禦工具,就從敵人手上搶! 所幸王元下令放箭,即使漢軍掉轉陣頭,新關守軍一時也不敢上前追殺。
但此勢不可久。 弩箭一停,新關守軍便從後方而來。 便在此刻,當年在河北常為先鋒的馬武,調轉了馬頭,高舉大戟。
「騎兵隊,跟我來!殿後!」 七路漢軍中,多有老練騎士,曾與馬武並肩而戰。
面對如此局勢,大家也知道死戰方得脫。 當下從各軍之中,多名騎將跟著舉起兵器大喊。
「騎馬的!跟著馬將軍,保護弟兄們撤退!」 片刻之間,一支騎兵隊已然組成。
不待耿弇下令,馬武帶頭便往後衝殺出去。 馬武在後,蓋延在前。 漢軍七將也不知殺了多少時候。
兵器鈍了,折了。 路,也開了。 耿弇知道,這時候最是危急。
一旦士兵們見到生路,很快就會失去死戰的意志。 耿弇連忙囑咐老將王常先行帶隊撤出,並建立弓弩陣地守禦。
王常可是從綠林起義就開始在刀口上打滾的老將,被官兵包圍的次數,那還少了嗎? 如果王常是個碰到包圍撒腿就跑的老大,綠林下江兵也不會成為當時頭號勢力了。 王老先生有塊地,登時又虎虎生風起來。
驍騎將軍劉歆、武威將軍劉尚緊跟著撤出。 劉歆也是打過齊地東征的。
面對龐大的敵軍,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擒賊擒王。 但此刻,冷靜善戰的陳俊遠在山東。
劉歆只能拚命鎮定下來…… 「找到了!」 劉歆伸手一指,正是敵方大將王元所在。 正好虎牙大將軍蓋延衝出重圍,順著劉歆所指看去。
死戰之下,萬眾一心。 不需言語,蓋延立刻取弓搭箭,直射王元! 混戰之中,王元滿以為自己防護妥當,不虞有此一著,被蓋延流星趕月般的一箭,正中肩窩。
一個踉蹌,王元翻身落馬,撞得昏暈過去。 劉尚年紀最小,本領最淺。
諸將一直護著他。 此時氣力尚足,立刻放聲大喊:「天水軍大將已死!」
王老先生的陣地,跟著大喊:「天水軍大將已死!」 包圍網的天水軍不明所以,但確是失了大將指揮。
漢軍除去面前的敵人之後,壓力頓時大減。 但耿弇看得分明。
新關守軍半點不怯,定是另有指揮。 這時,劉歆再次大喊:「在那裡!」 不只蓋延,包括耿弇,王常,以及陣地中尚有餘力的箭手們,一個個開了滿弓。
管他是誰,射他娘的就對! 新關守軍甚遠,不能直射,只能往上拋射。
饒是如此,十幾支羽箭,也有兩三支落在了那人身旁。 新關大將不是別人,正是隗囂。 眼看王元落馬,隗囂可不敢跟漢軍玩命,立刻下令退守新關。
這一邊,看到敵軍已有退意,耿弇也隨即下令撤退…… 劉秀軍已經多久沒有這樣大敗了?
巧的是,上一次,耿弇也在。
馬武也在。 而上一次,他們都討回來了。 「隗囂,你等著吧……我們一定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