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音同「演」。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字。
做為動詞,它有「遮蓋、掩蔽」的用法。
同時也有「承襲、依循」的用法。
而例句都是「弇跡」。
作為形容詞,有一個意思是「深邃」。
另一個意思卻是「窄小、狹隘」。
一個同時具有正反兩面意義的字,大概是反串界的金牌吧。
東漢初年,光武帝劉秀旗下,就有著這麼一個叫做耿弇的青年。
二十一歲加入劉秀軍中,平定河北,次年受封建威大將軍。
很多人都說,耿弇是因為父親是上谷郡太守,對於劉秀的河北爭霸,提供了精兵與資源,才能得此大位。
特別是幽冀叛亂的那幾年,不管耿弇如何奮勇殺敵,屢建戰功,仍是不受朝廷荊州派待見。
但將軍們都知道,耿弇年紀雖輕,那是實打實的本事。
然而,建武五年,所有劉秀軍的臣子將士,都不得不佩服耿弇了。
皇上稱其「更勝韓信」。
耿弇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連下齊西四城,鎮守臨淄,力抗二十萬齊軍。
在泰山太守陳俊的協力下,耿弇不但大破齊軍,讓其撤退。
更趁敵軍撤退時埋伏,殺得齊王張步卸盔棄甲,狼狽而逃。
原本掃平魯地,轉向支援臨淄的劉秀本人與大司馬吳漢,免去了一場惡戰。
劉秀當下決定大宴士卒。
席間,劉秀道:「耿將軍北伐東征之計,宛如楚漢相爭時韓信戰略。朕常以為,必定難成。而當年韓信大破歷下,進稱齊王。將軍先破祝阿,盡退反賊……但當時齊人已降,韓信只是先發制人。將軍正面迎戰,奇計百出,更勝當年韓信啊。」
耿弇拱手道:「臣不敢當。」
他知道,劉秀不會是單純為了稱讚自己,而拿韓信出來說嘴。
韓信最後的下場,誰人不知?
劉秀頓了頓,方道:「楚漢之時,齊王烹殺酈生。之後投降,高祖皇帝便下令殺無赦……張步也殺了我們的使者,但,只要他願意投降,朕不會殺他。」
「皇帝縱使英明神武,也難免有錯……過去的錯誤,我們不能重蹈覆轍。耿將軍,齊地的平定,就交給你了。」
耿弇一拜到地:「臣,遵旨。」
劉秀的絃外之音,耿弇聽得是一清二楚。
這道聖旨,不是要饒過張步。
而是要放過韓信。
劉秀的意思是:「你比韓信更優秀,我也不會比高祖皇帝差……彼此猜疑,兔死狗烹之事,我朝必不再現。」
同時,劉秀也有十足的把握:張步必降。
劉秀是打敗了董憲之後,才轉來齊地的。
與此同時,劉秀也知道,董憲的部將蘇茂,在接到張步的求援通知時,就決定拋下董憲,前來投靠張步。
若董憲未敗,張步可能還會信任蘇茂。
但在這個情況下,看不出蘇茂只是個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張步也沒可能征服琅邪,統一齊地了。
看準了這點,劉秀在抵達之前,就已經派出使者給這兩人:「君若能斬蘇茂(張步)而降,必封列侯。」
兩個人都收到了通知,但在碰面時,誰也不說。
蘇茂帶軍來救,趾高氣昂,面對惶惶若喪家之犬的張步,也是一個老實不客氣:「劉秀部隊,以南陽軍最為精銳。面對從南陽軍調出的耿弇,大王您實在太衝動了……既然都已經找我來,為何不等我到了,再發動總攻?」
張步道:「輸都輸了,我也沒甚麼好說。」
蘇茂又道:「我與劉秀軍交戰多回,那上谷郡的寇恂,更是我手下敗將……」
說到這邊,蘇茂覺得喉嚨有些卡卡的,臉上也微微熱了起來。
沒錯,要不是馮異暗施偷襲,自己早就取下寇恂項上人頭了。
嚥了口口水,蘇茂方續道:「寇恂與耿弇一脈相承,若大王不棄,將兵權交由在下指揮,定可反敗為勝。」
等我拿到你的兵權,再取你狗命,來日富貴,不可限量啊。
張步也咳了兩聲,「蘇將軍果真英雄也,來人,取我印信。」
一聲令下,一旁湧出了十來個刀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制了蘇茂。
蘇茂又急又氣,大喊:「大王此舉所為何來?你便是抓了蘇茂,蘇茂手下將士,也必與大王抗爭到底!」
張步一笑:「為的,自是那來日富貴……至於你手下將士?」
一揮手,又是四五個人從門後走出,盡是蘇茂副將。
張步又咳了兩聲,「你平日當他們如犬馬使喚,今天孤王說願與之共富貴,早已結下盟約……這裡,只有孤王的兄弟,可沒有你的將士啊。來人,拖出去砍了!」
蘇茂被刀斧手們拖行著,一邊破口大罵:「張文公,你背信棄義,不得好死!」
張步只是挑了挑眉:「錯,本王最重信義,所以看不慣你這種趨炎附勢,欺壓下屬的小人,今日,乃是替天行道!」
蘇茂副將更齊聲道:「大王以信行事,方能定琅邪齊地,豈是蘇茂這等不忠不義之徒可比?」
這句是約好的,只是其中一人不知是說得興起,還是一時衝昏了頭,又補上一句:「我等識時務者為俊傑,來棄暗投明,更顯大王睿智。」
睿智嗎?
這句「棄暗投明」,彷彿當頭冷水潑下。
張步設計蘇茂成功的好心情,一下全沒了。
現在,老天爺站在劉秀那邊,所以只能投降……來日,咱們走著瞧!
張步獻上蘇茂首級投降的消息,很快傳回了劇縣。
劉秀不意外,耿弇也覺得不意外。
若非胸有成竹,劉秀是不會在酒宴上說出口的。
劉秀接受了張步的投降,將陳俊改封為琅邪太守,平討不服。
而張步和耿弇,則是一同跟隨劉秀返回洛陽。
別人看耿弇立不世奇功,未加官也無晉爵。
反倒是投降的張步封侯,敲邊鼓的陳俊領郡。
都不禁猜想耿弇心中定有不滿。
但耿弇覺得很可以。
他將會是劉秀的韓信。
而且是一個不會在天下太平之後被處理掉的韓信。
二十七歲的冬天,耿弇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比起上谷苦寒之地,山東這裡的冬季,恰似暖春。
劉秀車駕大軍方起行,便下令徵召寇恂先行回京。
東方大勢已定,整個天下戰爭的格局,即將西移。
寇恂治理潁川汝南,聘士設學的經驗,正應該讓京師也一併分享。
待到劉秀抵達洛陽,太學已有規模。
而另一頭,匈奴那邊的使者也已完成任務:劉文伯自立河套一漢,匈奴與劉秀則相互遣使貢獻。
山東平定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神州大陸。
西州大將軍隗囂原本四處拉攏盟友,但河西竇融與蜀漢公孫述盡皆不應。
眼看劉秀的根基越來越穩固,隗囂也只能低下頭來,先送質子前往洛陽,以示忠誠。
同月,江東會稽與南越交阯,也紛紛遣使入漢。
劉秀的政權,已經比六年前的更始政權更加穩固。
百姓們慢慢能夠回到自己的家園,重新展開新的生活……
你看起來是件好事,劉秀是有苦自己知。
領地的重新整頓,如何拿捏稅賦繇役,那是頭等大事。
拿得少了,維持治安跟西線戰事的能量就要下降。
拿得多了?農民馬上又會再次搖身一變。
統治權不穩固的時候,劉秀的軍隊今天是官明天是賊,就地整補又有何難?
當天下都是你的子民?
劉秀也只能跟寇恂等人整日埋首几案公文之中。
相比之下,好像還是上戰場打仗輕鬆啊。
劉秀偶爾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所幸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新年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東方的各種小型叛亂,包括仍在逃竄的董憲龐萌等人,在吳漢跟陳俊的努力下,也得到了平定。
劉秀正尋思著,接下來應該如何安排西方戰事?
壞消息就來了。
南方,公孫述在長江上游築了一座新都,自號白帝,都城命為「白帝城」。
以白帝城為基地,蜀軍大出長江,在臨沮、夷陵之間,建築要塞,招收故眾。
什麼故眾?
原來被岑彭打跑的楚黎王秦豐,與武安王延岑投靠了公孫述。
這次蜀軍入侵,重新打起這南郡威風一時的二王名號,招兵買馬,一時聲勢也頗是懾人。
但這還是小事。
真正令劉秀愁眉不展的,乃是三輔官員上書。
關中地區,也出了一個新的「咸陽王」。
咸陽王能征善戰,關中諸將盡皆敬服。
又能恩威並施,百姓亦歌功頌德。
三輔官員打也打不過,叛也叛不起來,故只能求助於洛陽。
你道這咸陽王何許人也?
劉秀身邊的雲台二十八將,每個人都識得這咸陽王。
不對,已經有三個人過世了。
所以應該說二十四將,每個人都認識他。
為什麼是二十四?
因為,咸陽王正是雲台二十八將,後來排行第七的……
大樹將軍,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