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異可不是一個傻瓜。
早在劉秀稱帝之前,他就曾經經歷過陣前獨斷,引起劉秀懷疑的故事。
被劉秀派遣西征後,歷經三年,披荊斬棘,終於安定了關中……
馮異豈會不防劉秀再次起疑?
在與蜀軍的戰役告一段落後,馮異就上書朝廷,希望能夠轉調回去,換人來治理關中三輔一帶。
但劉秀不許。
當然了,這時候劉秀手下大將,只有在關中三輔臭名昭著的鄧禹有空。
要是做出這樣的調動,是嫌關中三輔叛得還不夠嗎?
然而,當劉秀收到三輔官員上表,言馮異自稱咸陽王,專制關中,威權至重,百姓歸心的時刻,心情可說是無比複雜。
前不久,才遭遇了龐萌反叛。
劉秀對於該不該信任一個人,該如何信任一個人,開始感覺有些拿捏不準了。
「放心吧,馮異沒那麼蠢。」
鄧禹笑著說。
自己沒辦法下判斷,那就跟夥伴們一起吧。
劉秀找來了鄧禹吳漢,商議該當如何處置咸陽王。
但兩人一看報告,都是笑了。
吳漢道:「大樹將軍若真心要反,我等必是見到他兵臨洛陽,方會知曉。」
劉秀不明所以,有些氣悶:「待到兵臨城下,自是鐵證如山,還需要找你們來討論?」
鄧禹連忙正了神色,道:「大司馬的意思是,馮異用兵嚴謹,若說專制威權,那是合他性子……不過,自然不會有人能夠上書說他要造反了。」
吳漢點點頭道:「是啊,馮異辦事,我等往往事後方知。面對敵人,他是絲毫不會放鬆,若是計劃與皇上為敵,這樣的舉動也太過草率。」
劉秀大致明白了兩人的意思,但仍是不能放心:「事出必有因,此人若是誣告馮異,難道不懼王法?」
吳漢跟鄧禹對看了一眼,沒有想到,劉秀跟馮異之間的心結,竟是如此之深?
鄧禹正尋思著該如何措辭,吳漢先一步起身,下跪。
「吳漢自請軍法處分。」
劉秀一皺眉:「鬧哪一齣來著。」
鄧禹知機,咳了兩聲:「法無常勢啊,皇上……今日馮異治軍,違令者死。大司馬治軍,只要能得勝,細節無傷大雅。」
吳漢磕了一個頭,續道:「正因為害怕王法會治到他,所以才要您把大樹將軍換掉……真正守法守紀的士兵,哪個不是投向大樹之下?」
劉秀支頤道:「所以,此人是怕貪贓枉法之舉,被馮異逮到,才先發制人?」
鄧禹也跟著跪在吳漢身旁,道:「微臣沒有證據,但若往最壞的方向想,說不定,他才是想要自稱『咸陽王』的那個,只是在馮將軍治下,無隙可趁罷了。」
劉秀閉起了眼,思索了片刻,方睜眼道:「都起來吧,依你二人之見,此事該當如何?」
鄧禹起身,緩道:「此人不可不防,大樹將軍也不可盡信。」
吳漢聞言瞪大了眼,這鄧禹怎麼馬上又變了?
鄧禹不去理他,續道:「以微臣之見,皇上不如將此奏摺轉送馮將軍。」
劉秀先是一愣,隨即點頭:「是了,若馮異心裡有鬼,定除此人……一旦下手,證據可是確鑿。」
吳漢霍然起身:「若是沒有呢?」
劉秀不答,看向鄧禹。
鄧禹只是淡淡道:「不論如何,總是揪得出誰是咸陽內鬼,不是嗎?」
他需要給劉秀的,只是最有利的做法。
而能幫馮異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建武六年。
新年到來,洛陽城籠罩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氣氛當中。
原本的歲首是十月,直到漢武帝改變了曆法。
雄才大略的武帝,也曾經歷過這樣的困難嗎?
東方大定,四海來歸。
如今,劉秀政權自稱為漢,已經受到了神州大陸的肯定。
劉秀獨自坐在斗室中,細細讀著馮異的回信。
「臣本諸生,遭遇受命之會,充備行伍,過蒙恩私,位大將,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國家謀慮,愚臣無所能及。」
劉秀想起了當年在父城外的相會。
原本以為設陣阻擋自己的,會是什麼三頭六臂,高大威猛的老將。
哪裡知道,卻是一個樸實的書生?
就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帶來了一票弟兄,在自己失去兄長,單身赴任司隸校尉的時候來到。
劉秀還記得父城那天的大宴,也記得大夥並肩建設洛陽城的畫面。
更記得前往河北,被邯鄲政權追殺的時刻。
河北的冬天,是劉秀人生中最寒冷的記憶。
大家都沒有飯吃,只有馮異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豆粥。
喝著熱粥,看著馮異忙著抱來薪柴,鄧禹點火,劉秀的心,漸漸暖了起來。
馮異總是知道,總是貼心。
但劉秀總是跟他保持著距離。
害怕這個太聰明的人,看穿了自己的怯弱。
「臣伏自思惟:以詔敕戰攻,每輒如意;時以私心斷決,未嘗不有悔。國家獨見之明,久而益遠,乃知『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撫摸著竹簡上的字跡,劉秀彷彿看見,徹夜寫下這篇奏章的馮異,那微微顫抖的雙肩。
原來,他也一樣會害怕。
一樣有脆弱的時刻。
不是劉秀帶著大家走到這裡,也不是馮異在前頭排除一切困難。
我們,只是在這亂世中互相依靠。
「當兵革始起,擾攘之時,豪傑競逐,迷惑千數。臣以遭遇,託身聖明,在傾危溷殽之中,尚不敢過差,而況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測乎?」
而世界,終將你我分出尊卑。
讓你我看不見彼此的真心。
「誠冀以謹敕,遂自終始。見所示臣章,戰慄怖懼。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緣自陳。」
我,真的懂你嗎?
劉秀不禁自問。
世界上,又有誰能夠真正的去了解另一個人?
或許,只有當其中一方放下防備,低下頭,人們才能真正站在一起吧。
劉秀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提筆寫下:「將軍之於國家,義為君臣,恩猶父子。當無所懼,盡忠而已。」
刻字……明天再叫人來吧。
但天亮之後,劉秀還是修改了最後兩句:「何嫌何疑,而有懼意?」
尊卑,還是得分。
你若不能永遠在我底下,國不成國,家不成家。
新年過完,馮異真的兵臨洛陽城下了。
許多公卿不認得馮異,只道敵軍來襲。
劉秀什麼也沒說,下令敞開城門相迎。
馮異赤裸著上身,背著荊條,獨自入城。
負荊,請罪。
劉秀則是走上前去,親自取下了荊條,對著百官公卿、城民百姓大聲宣布:
「他,是朕河北起義時,最重要的夥伴!為了朕披荊斬棘,平定關中,如今凱旋而歸!」
原本看不懂是演哪齣的洛陽百姓,頓時爆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喧鬧聲中,劉秀輕輕的拍了拍馮異的肩膀。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那碗熱騰騰的豆粥。」
馮異磕頭道:「您該記得的,是那個冬天,您如何站起來……而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一切,都是您所賜予的。」
再也回不到過去。
如今,只能向前。
劉秀望著馮異來時的西方。
距離恢復大漢榮光,只剩朔方與巴蜀未定。
朔方郡,已經是送給匈奴議和的禮物了。
劉秀知道,跟匈奴之間,不存在真正的和平。
但他需要的是時間。
即使是武帝,也不能在這樣百廢待舉的情況下,征討匈奴。
一邊要重新恢復制度,讓百姓重建家園。
另一邊……
「攻蜀的計劃,已備妥了嗎?」
馮異入城已有數日,這天,馮異換上儒生朝服,前往覲見劉秀。
隨馮異而來的,是三大車的竹簡卷宗。
內裡記載的,則是關中三輔地區的兵力部署與敵軍動態。
民生戶口的報告,另外送往尚書台了。
馮異靜靜待在一旁,等劉秀閱覽完畢。
劉秀越看,就覺得越是佩服馮異。
關中諸將,幾乎都是鎮守原地。
手中兵馬,更是有增無減。
但原本的將軍、校尉,一個個變成了縣長縣令。
他們仍有足夠的自治權,兵力。
但真正的兵權,卻已轉移到大漢手中……更精確的說,在馮異返回之前,是在馮異的手中。
若劉秀當時真因奏章,辦了馮異,關中諸將只怕立刻就會奪回兵權。
到時,即使再派任新的三輔首長,也只是被架空的傀儡。
綜觀旗下諸將,只怕除了寇恂,無人能與馮異比肩。
除了馮異的整理記錄,每個地方也附上了當地首長對於「攻蜀」的看法。
基本上就是一致贊同。
當然啦,雖說在關中一城一縣據地為王,投降劉秀之後治權仍不變。
但關中諸將多得是想想再步步高升,榮華富貴。
真的組織人民百姓以自衛,再找機會回歸有效政府的「正義之士」,到底是少數。
大家買進劉秀的時間,是晚了。
但南方巴蜀,仍有可為。
馮異自然也清楚關中諸將的想法,要他們各寫報告,有個盼頭。
至少,在劉秀的決策傳回關中之前,這些人不會選擇反叛。
然而,當劉秀拋出問題時,馮異卻答:「入蜀,非可為也。」
劉秀笑了:「隗囂?」
馮異拱手道:「西州大將軍動作頻繁,多有使者進出,且厲兵秣馬……微臣吃不準所為何事。」
劉秀點了點頭,道:「你能注意到他別有所圖,就已不負所託。」
「至於隗囂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不說,我們就讓他說……入蜀之戰的先鋒,就交給隗囂吧。」
這已經不是劉秀第一次打算試探隗囂了。
當隗囂協助馮異打退陳倉蜀軍時,劉秀就去信致意。
不是詔書。
劉秀更在信中表示,之後可以為兄弟之意,私下通信即可。
就跟對待竇融差不多的手法。
當時,劉秀最主要是一邊安撫西州,一邊試試他們是否會趁隙出兵。
後來,劉秀就跟隗囂討論攻蜀。
但隗囂卻藉詞三輔未平,劉文伯不時寇邊,未宜謀蜀。
如今,關東太平,三輔已定。
關中諸將的意向,不能再壓,入蜀勢在必行。
隗囂若願配合為先鋒,那自是別無二心。
否則,入蜀漢軍,定會腹背受敵。
計議已定,劉秀便命馮異回轉三輔,調遣兵馬。
望著馮異離去的身影,劉秀的眼中,彷彿已經可以看見天下一統的美好光景。
「兩百年前,白帝之子為赤帝之子所殺……今天,結局仍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