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吞食生命的荒漠,也是孕產生機的藍海
厄拉科斯的豔陽,猶如夜伏晝出的死神,過份炙熱的氣候則像祂的鐮刀,一刀又一刀收割著萬物的水份與生命,受人敬畏的沙蟲,則是祂的座駕,能夠一口吞噬秩序,或是粗心傲慢的愚民;弗瑞曼人就此日日與死亡為伍,為了生存,不僅學會與風共舞,還學會跟自己的排泄共處,至此,生生不息的循環,引領他們翻越生死的稜線,就算潛居於寥寂的戈壁,無邊的恐懼,也無法咬殺心底的向陽而生與堅毅。
萬艦奔騰的年代,厄拉科斯的特產──香料成了人類新生的養料,隨風而起的光點,搔首弄姿,勾扯出各方勢力的矛盾、衝突與慾望,善妒的帝王、富可敵國的家族、一呼百應的領袖,抑或是操弄人心的宗教組織,交錯於此,共同拉開史詩篇章的序幕。
或許,香料映照出的繁光點點,猶同星際帝國的局勢縮影,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一不小心,繁花似錦的輝煌史蹟,都可能分崩離析,屆時,再令人屏息的壯美殿堂,都逃脫不了化為灰石的命運。
本文涉及電影劇情討論
鵝黃色的太陽升起,灑落一地的豔景,正如帶刺的豔麗玫瑰,嬌美卻扎手;若說太陽是專制一切的暴君,沙漠則是供人庇蔭的母親,焠火出一顆顆湛藍的寶石之眼,宛如清澈的汪洋,讓弗瑞曼人獲得招架恐懼的智慧。也因此,即使生命渺如雲煙,這一群通過高溫試煉的頑強住民,面對異星人的剝削與殖民,從來不願束手就擒。
然而,同樣受到威脅的不只弗瑞曼人,還有求好心切的亞崔迪家族,以及涉世未深的少主,一個飽滿好奇、迷惘與不安的少年,面對使命的召喚,懷著忐忑的心情,試圖在抗拒與擁抱的往返中,找到些許的平衡,甚至通往寧靜的路徑。只可惜,隨著劇軸的更迭,殘酷的現實好比銳利的匕首,抵著他的喉嚨,逼迫他朝著沉重的使命靠攏,瞬息之間,既有的平衡遭到破壞,牽引的重心因著水平的傾斜而傾倒,保羅就此跌落於踉蹌、狼狽的逃亡之旅。
血脈的重任,順應父親的去世,疊加到羸弱的肩膀,鑄印了家徽的戒指,象徵沉痛與孤獨,卻也是慌亂逃亡中,保羅僅剩還能悼念父愛的遺物。一夕長大的男孩,渴望的不過是父親的陪伴,而非冥冥之中的注定,又或是宇宙救世者的頭銜。畢竟,保羅總是用情極深,就連離開母星的前一刻,都還依戀著家鄉的草木與海水,好似要以肉身感觸將回憶都給刻入心底。
夢景、預言、試煉與囁語,反覆出現於電影,共織出神祕、幽冥且縹緲的作品面容,恰如其分地將原作的文學之美,遷挪到宏偉的影像殿堂中,憾天震地的音樂表現,更直接劈開第四道牆,其凝煉出的美感,緩緩膨脹成一顆沉甸甸的黑洞,鯨吞了觀影人的心智與意識,讓人陷落其中,甚至未能留意時間的缺席,任意放牧著自己的知覺,只為多嘗一口浩瀚的非現實虛幻。
俐落的對白與演出,還有精工藝品一般的音樂與場景,再再反應出Denis Villeneuve身為導演,對於原作的癡迷與吸收,否則是無法將龐雜的故事背景,提煉成敘事氛圍來烘托,藉以勾勒遙遠未來的原始性──專屬《沙丘》的生態體系與人類輪廓。
至此,本應對立的元素(封建體制的太空未來),經由縫補,交融出動人的紋理,讓人既熟悉又陌生,雖冷冽卻不疏離,難以名狀的感官衝擊,讓人彷徨,卻又使人心醉魂迷;導演的修裁功力與平衡感,十足讓人敬嘆,就像一名魔法師從小小的黑盒子,召喚出無垠的太空,並以無窮的詩意來襯托、堆砌與雕磨。
《沙丘》正是人們將電影產業視為魔幻工業的原因;也因此,它的魅人之處不在故事性的推進,而在情感面的渲染與扣人心弦,為此,不僅角色追求儀式感,整部電影都不斷著墨於此,只為提供相符原作的觀影體驗。
不過,這也是人們難以評論《沙丘》這部電影的主因,畢竟,要以文字捕捉住當中的詩意美學,僅靠壯闊、精彩、感動,或是震撼這些單薄的用詞,對比到電影本身帶來的豐碩、綿密與意味深遠,都顯得空洞、貧瘠且不夠精確。若說有誰能夠完整傳遞,除了原作,實在沒有第二人選,甚者,原作的恢弘,又比影像來得龐大與廣袤,身為讀者,與其說埋首其中,不如說我們站在作者──這位巨人的肩膀上遙望星際、想像與哲思辯證的遼闊。
談回敘事本身,雖然進展有限,但預知夢的安排,除了在神格化主角之外,還揭示出潛在的故事分支,其中最為明顯的主題,無疑是自由意志與宿命的對壘。若以心理學來切口,搭配開場的字卡來看「夢是來自深層的訊息」,相同佛洛依德的假設,夢景反應人的未知欲求,但再進一步放入榮格的論述,夢不只是個人潛意識的居所,更被集體潛意識召喚,換言之,夢反應個體的欲求,卻也藏著人類群體的盼望與信仰。
所以,就算夢能擺脫意識的箝制,卻不表示它只受個人主宰,甚者,因為跳脫意識,讓人難以明察,引導自我的夢,其實深受他人與先輩的影響,夢就像任意門,讓我們穿梭彼此的世界,卻也像臺時光機,黏合現在與過去的縫隙。若有人掌控了夢,他將成為世上最富有的人,獨裁世界的現實與虛幻,甚至時間,無論過去、現在或未來,都能按譜演出。
談到陰謀,姐妹會發展數千年的生育計畫,無疑像是最縝密的操弄,旨在掌握集體的夢景與現實,以創造符合自身利益的理想國度。
某種程度,正如保羅所言,就算頭戴王冠,局勢之下的個體,受限於割畫好的方格,再怎麼移動、掙扎都是徒勞無功,終局早已注定,所謂預知夢,根本不是上天之禮,而是削薄自主意志的日夜折磨,一種洗腦人的催眠手段。多麼諷刺,權能者不只豪取了現實,就連逃避的洞穴都要強奪。當然,這一切都還有待評論,不管是電影的暗示或是保羅的猜想,到最後,也可能是一種誤導,抑或是一廂情願,正與邪本就是相對的概念,兩者之間存在著無限的光譜,落處不同的位置,就有不同的信仰。
舉例來說,就以最終決鬥一幕來思量,當時的保羅,預知之力從夢景竄入現實,並且給出「死去才能重生」的指示。首先,就象徵面,保羅確實得褪去純真來邁步向前,也因此,死去指得不是生命,而是人格面上關於童稚的逝去,此時的預知夢,反倒像是溫柔的提醒,推著保羅向著成長來前進。
可是,這也能解釋成保羅有效抵抗預知夢的操弄,避免自己的死亡,並且直面心中的殘酷,此刻的預知夢,其顯現的則是可能性,好比眾多路徑的一條分支;從此再套回心理學,阿德勒相信夢是意識的延伸,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碰巧成真的預知夢,其例證的不是神聖性,而是人的努力,一種保持毅力、堅守韌性就能美夢成真的相信。
簡言之,這股神秘之力所企求的不是折磨,而是激勵,蓄意使用「命定思想」來散播恐懼與痛苦,以催發個人的抵抗意志,恰如卡謬一再強調的,面對生命的荒謬、徒勞與宿命,必須點燃反抗的姿態,才能輝映出人的存在與意義。
承前所述,這將翻轉電影的命題,保羅的英雄旅途,將不止於回應天命、成王稱帝,更關鍵的是他如何跳脫時代的巨輪,好貫徹自由意志的追尋與實踐,進而避免打造出另一座囚禁百姓的極權地獄。否則,形式主義的推翻與革命,帶不來改變,換了中心在繞轉的宇宙,底層的人民依然活在思考的牢籠,繼續被人催眠與矇騙。彼時彼刻,預知夢代表的則不是未來,而是人的權力位階,用來呼應特定個體所握有的──心想事成的超然力量。
若此,眾人口中的救世主,換個角度來想,不過又是另一頭奴役人的巨獸。
最後,再次拉回榮格來看,雖然夢深受他人與先輩的影響,但有限度的自由意志,並不意味人的毀滅,相反的,集體潛意識的出現,就是人類演化上的自然進程,相似於基因突變,是人類突破現有缺陷的跳臺,讓人經由集體性的聚斂,達到超越,因而爬升至更高的維度,形成蛻變、轉化。故此,夢不僅通往個體的整合,更還通往集體的補完與進化。某種程度,這將打破一神信仰的價值框架,人不用仰賴救世主,而是要依靠彼此的互助與砥礪,不再狂熱於政教合一,不再妄想神格化的英雄,本被抹煞的心智自由與演進,終有一天才能落土生根,綻放出層次飽滿的種族輪廓。
綜前所述,皆是筆者私自的假設與推論,故事究竟會如何發展,是否貼合原作的敘事主軸來推展,一切仍屬未知,但光是啟程就讓人躁奮不已,難以想像續走這一趟史詩旅途,還能迎來什麼樣的光景,磅礡也好,明媚也行,都讓人翹首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