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9/25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如何與祢對話

作者:一一
「由此末那,我見、慢等恒共相應,思量行相。若有心位,若無心位,常與阿賴耶識一時俱轉,緣阿賴耶識以為境界,執我起慢,思量行相。」——《瑜伽師地論·攝決擇》
1.
  當他將柔軟的腳掌攀附在我的大腿上,抬起一隻湛藍一隻金黃的雙眸凝視著我,是我第一次在生命裡感受到溫柔。
  他遍布全身的白色毛髮因年輕而油亮,身軀輕盈靈動,一躍,八隻腳站在我的腿上,縮蜷了身子和膨鬆的長尾巴,依偎在我的懷裡。他的性情孤冷,不容討好,也許正因為如此,當他忽然親近,便使我不由得欣喜。我輕柔地抓了抓他的側頸,見他彎著頭,親暱地貼在我的掌心磨蹭,胸口不禁升起如煙花般的歡愉。
  有時我刻意不理睬,他就會霸氣地將頭鑽進我的手臂下,扭動頸子試圖將我的手甩在他的背上。如果我依然不理,他會一再重覆相同的動作,直到最後抬起湛藍和金黃的雙眸,望進我的深處,輕柔叫喚。
  我想我是徹底地愛上了他。
  他是如此弱小,激湧起我必須保護的慾望。為了他,我願意給予全部,付出我的生命,靈魂,所有的一切。然而,我也必須試探自己是否也屬於他的全部。當我故意在盆子裡倒了比平常還少量的乾糧,看著他快速吃完後,還餓著向我哀求的雙眼,鑽進我懷裡撒嬌的模樣,我便不禁仰天發笑,起身往盆裡傾入滿溢至地板上的糧。或者當他又在床舖上嘔吐,我便假意生氣指責。望著他委曲的神情,想靠近我,卻因害怕而略微僵硬的身體,我便憋住了笑意,向前蹲下身子,拉住他的兩隻前腳,瞪大雙目怒視。見他悲傷地想轉身離去,再將他抱進懷裡,喃喃低語,我當然是愛祢的,我當然是愛祢的,直到他恢復了輕盈和靈動。
  我告訴他,我不能沒有他,他是我的全部,一旦失去了他,我就失去自己。我的一切,都是屬於他。
2.
  然而,當他待在我的身旁愈久,愈長愈大,也愈聰明、狡猾。他擁有我最深的愛,也知曉了我最脆弱的地方。當我呼喚他的名字,他逐漸不若往常立刻奔跑而來,而是久久不見蹤影。就在我四處遍尋,依然找不著他,焦急地哭泣了,卻見他緩慢踱步而來,磨蹭我的小腿,嗅聞我的臉龐,舔噬我的眼淚。
  我以為不論如何,他會一直在我的身旁,即使眼前不見,只要輕喚小名,只要等待,就能看見他開心地躍進我的懷裡。但是他消失的時間愈來愈長。即使我屋裡屋外嘶吼著他的名,等了兩天,等了三天,他盆內盛滿的乾糧,依然不見任何減少的動靜。我的身子逐漸發燙,懷疑他是刻意使我焦慮,但我卻無法不陷入恐懼。我會失去他嗎?我不想失去他。在哭泣了許久,兩天,三天,不斷向上天喃喃傾訴對他的愛意,懺悔過去為了測試他對我的愛而進行的試煉,懊喪曾經施予在他心上的折磨。我向上天說,讓他回來吧,我一定會真正愛他,溫柔愛他。然後當我擦拭了滿臉的淚水,發現這隻小調皮正在我的腳跟前,抬起湛藍和金黃的雙眸,輕聲呼喚著我。此時的他,又長大了,身軀宛如一隻矯健的白豹。
  他需要的乾糧更多,需要的愛撫更久,渴望的擁抱更緊實。他的爪子鋒利了,牙齒尖銳了,而他卻更痛苦了,抓爛了屋裡的沙發和牆壁。我趕緊作了一整面牆的瓦楞厚板,供他磨爪,買了許多他深愛的磨牙棒,幫助他消除不斷增長的爪子和牙帶來的刺癢和疼痛。不過,我卻發現,他對我的手臂和小腿似乎更感興趣。
  起先他的臉龐在我的手臂和小腿上磨蹭,就在我放鬆地給予深情的撫摸時,他卻出奇不意地往我張口一咬,用力一抓。後來,我的手和腿布滿了抓痕和結痂的傷口。一點一點的傷,一條一條的痕,遠看就如劃滿流星的夜空。不久,他不再使用抓板和磨石棒消除不適,而是使用我的身體。
  因為我愛他。雖然疼痛,但是我愛他。
  然而當他愈長愈大,普通的乾糧已經無法滿足他。我嘗試煮食,探索他的胃口,發現他喜愛的是生肉,尤其是新鮮、血淋淋、帶有生前餘溫、剛宰殺的肉。我想盡辦法取得這些肉,甚至畜養了一圈的家禽和家畜,學習如何放血、宰殺、分塊,以供養他逐漸龐大且刁嘴的食慾。
  後來我發現了欄圈內時常會少一、兩隻禽畜。直到那天早晨,聽見了屋外傳來動物恐懼和痛苦的尖叫,以為是狼,拿了獵槍快步奔出門外,卻看見我熟悉、心愛的他,正從剖肚的母牛裡撕咬出尚未成形的小牛。血淋淋的肉塊似乎還在蠕動。他抬頭看見了我,鮮血從他的嘴角流下,雙眸閃爍著光芒。我感到畏懼,但依然是愛著他。
  後來他龐大的身軀超越了我。他依然喜歡我的愛撫。我的手和身子,如羽毛般輕撫他的每一寸身體,從他的頭,往下按摩八隻健壯的腳,到膨鬆的尾巴,往往歷時了許久。我感到自己像是在輕撫一座小丘,一座遍布柔軟硬刺毛髮的丘。他依然喜歡輕咬我,但似乎不明白自己比以前強壯有力。過往的輕咬,是讓皮膚破了小洞的傷口;現在的咬,一不小心會扯下一塊肉。當他玩興一漲,雙眸近乎閃爍陌生的光芒,得溫柔、近乎嚴厲的阻止他,直到他縮蜷了身子,索討原諒似的,止住了遊戲。
3.
  那天,他忽然又興起了玩性,想和過往一樣,在我懷裡撒嬌。但他這座小山當然怎麼也無法如從前般依偎在我懷中。不知他是否因此以為我在和他鬥氣,一不高興,就往我左手用力一咬,咬斷了我的下手臂。我還記得,當時他嚇了一跳,發出痛苦哀嚎。他的雙眼閃避我因激烈痛楚而顫抖的身體,頭垂在下胸,尾巴夾藏在雙股,不斷哭泣。但我看見了他的舌頭舔舐了嘴角的鮮血時,他眼神立刻綻出了光芒,比我發現他獵食母牛肚裡的小牛時,還要燦爛。當下,我覺得他好美。此刻的他,一眼湛藍如湖,一眼金黃深邃如穴,曲膝跪下,伸出前腳,刻意不看我,往前伸長身子,然後呼地翻過身,露出了柔軟的肚。我忍著痛楚走了過去,依偎在他懷裡,在他長滿柔軟毛髮的肚子上時而重壓,時而輕撫,試圖帶給他過往我愛撫時的觸感。我看著他油亮的白色毛髮浸在血灘裡,流下了眼淚。我知曉,他要的是什麼。
  我走到那隻掉落在地的手臂前,蹲下身子,右手的手指碰觸了已不在身上的左手手指。十指交握,像是對著上天祈禱,拿起了這隻斷臂。它還留有我身體的溫度。我將它放在了獸的面前,向他微笑,後退了幾步,坐下環抱雙膝望著他。獸深情凝望著我,輕柔地靠近眼前我的斷臂。他仔細嗅聞每一吋肌膚,舔舐肌膚上的灰塵、汗漬和血跡,然後吸吮一根一根的指頭。他一邊吸吮,一邊抬眼對我微笑,接著低下頭,將一根一根手指含進口中,緩慢咀嚼,發出了清脆的噬咬聲響。
  我的生命、靈魂和一切都是屬於他。只要他願意深情地凝視我,溫柔廝磨,因我的愛撫而開心地發出冒泡的聲響,就是我得到的回報。我只要他是他,只要他愛我。
  然而,在他食下我的斷臂之後,原來溫柔的眼神,逐漸露出了使我困惑的光芒。
  他依然喜歡擁抱,但似乎是在測試爪子能將我握得多緊;他依然喜歡愛撫,但似乎是在瞭解我的身子多麼富有彈性。他的身軀依然輕盈、靈動,跳得很高,彈得很遠,然而看起來卻像是在作一場狩獵的準備。
  而現在,他就在我的身後追逐著我。
4.
  「別再跑了。止住祢的腳步。祢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任何食物,再跑下去,會體力不支。」然而從他有力的腳步聲,我清楚明白他仍是體力旺盛。
  「停下來的應該是你,能讓我體力豐沛的,就是食下你。」
  「祢不能食下我。」
  「你說過你的一切都是屬於我。」
  「但是祢已不再是我原來認識的祢。」
  「胡說!我仍然是我。只是不再是你心中創造出來的我。」
  「祢原來就是一隻獸?」
  「我原來就是我。」
  自從他向我撲來,我一步跳開,便開始了這場追逐。有多少回,我多麼想轉身。停下來吧,我們重新來過。但是他已不再是他,不再在乎我的感受。
  他只想食下我。
  我曾說過,我的生命、靈魂和一切都是屬於他,那麼也應該包括這個身體,不是嗎?現在的我,除了失去了整支左臂,也失去了右下臂。我斷砍了這些部位,因為想使他明白,這些也是屬於他。然而到了最後,我終於痛定思痛,領悟了眼前是一隻食人的野獸。
  我駝著背,頭垂在胸前。長時間的前胸後縮,稍一挺出,肋骨便發出劈哩聲響,疼痛自胸口中央蹦發。身體像是裂成兩半,右半邊泹著熱汗,左半邊盜出冷汗,兩個半邊都極欲想逃出這個身子。肚裡的腸子激扭,胃如石頭堅硬,脖子像被皮繩牢牢勒緊。但是儘管渾身痛苦,也必須勉強意志,推著自己往前,往前,再往前。
  我感到他離我愈來愈近了。
  然而我不想放棄。他不可能完全化為一隻獸。我回憶過往那充滿愛意的雙眸,愛撫時,他會舒服地翻過身子坦露柔軟腹肚的神情。那時的他信任我,而我相信我所信任的他仍存在。我再一次起念,只要努力對話,一定能召喚「他」出現。
  「應該如何做,才能使祢停下,不會食下我?」
  「你為何堅持要改變我?」
  「祢並非是全然的祢。我認識真正的祢。」
  獸大笑,「你說,你比我還要瞭解我?」
  我低頭思索,要如何回應這充滿攻擊的挑釁。
  「我們曾經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我相信祢深層的內在,那個祢仍存在。」
  獸傳來憤怒的嘶吼,「一直以來,我最痛恨的就是你的自以為是和傲慢。你只看見你想看見的,卻從來不曾接納真正的我。現在,我終於自由了,而你卻一再否定我。」
  「我曾經為祢痴狂,為祢苦惱,為祢悲傷。祢就是我的生命。但是,祢變了。我認不得祢。對祢只懷有恐懼。」
  「你以為你是愛我,但其實你只讓我感到為難和痛苦。」
  「祢為何這樣理解我?」
  「因為你從來不懂得真正的愛。」
  我差點停下了腳步。獸仍保有我們過往的回憶,但對牠來說,這些竟然都是痛苦的記憶。我一度懷疑自己做錯了什麼,「我從來不懂得真正的愛?」
  我愈想愈生氣,湧出了極度的憤怒。假使我跑出家門前,順手帶了獵槍,我會立刻轉身,毫不遲疑地往獸猛烈射擊。
  我要牠遭受真正的懲罰,決不原諒牠。我要牠一頭撞上路旁的樹,或是設計使牠墜落海邊懸崖,要使牠遭受懊悔不及的痛苦。
5.
  於是我往上身僅餘的右上臂狠狠咬了一口,鮮血一股一股流下。我一邊跑,湧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足跡上。獸的呼吸加深了。我想像牠內心得不到我的痛苦,不禁得意。就在快速往後一瞥——這是我初次在追逐中瞥向牠——看見了獸的身形不再是我所熟悉的模樣。牠更加龐大了,身子兩旁的八隻腳,尾端皆如一支長劍。牠是一個巨大的狼頭蜘蛛身。牠在我遺留的血滴前,停下腳步,前肢跪下,鼻頭朝前嗅聞,雙眼起初蒙上一層陰影,但在舌尖小心翼翼舔舐滲入沙礫的血滴後,瞬間雙眸發亮,倏然抬頭直盯著我。
  那一刻,我凝視著牠,牠凝望著我。
  我感到後頸滲出寒意,身子無法動彈,心中計算著獸向我撲來的時刻。但是,牠卻動也不動,像似一尊石像。
  仔細一看,獸望向我的神情是兩眼空洞,宛如在他方。
  於是我立刻轉身就跑。馬上聽見了身後傳來獸激烈的飛奔,像是山崩落石般。那是一頭發狂的野獸才會發出的聲響。
  獸離我愈來愈近了。
  牠的喘氣簡直在我耳畔,大型肉食性動物獨有的體臭充斥了我的鼻腔,口中惡氣吹揚了我的頭髮。牠遍布全身的毛髮,因奔跑而上下擺動,幾乎碰觸了我的後頸。
  我感到一股酸刺的液體從喉頭湧上。
  我的呼吸更短促,胸口更劇痛,步伐卻是更遲緩。然而隨著臂上的血一股一股地流下,我卻綻出了微笑。這一笑,身子居然輕盈了起來。
  我知道,我再也逃不了。
  但我想要最後一次對話,於是轉身。
6.
  當我再度轉身面向獸,那一剎那,獸卻停止在一個正要跳躍撲向我的姿勢。牠的腳後跟準備跳起離地,前肢作勢往我撲來。這不是一個能保持平衡的動作,但獸宛如化作石頭雕像,一動也不動。牠血口大張,從上顎長出的彎月型虎牙如兩道匕首,雙眸不再異色,藍色的眼珠在金色眼球中顯得異常地小。我感受不到牠的氣息,彷彿牠的呼吸也如動作一般停止。
  月光下的獸,像處在另一個世界。
  我湧起了撫摸牠的衝動,而也這麼做了。
  「祢去了一個我無法抵達的世界。」
  我往前走了一步,輕撫牠的肚腹。依然是那麼的柔軟。
  「除非我願意處在被祢食下的恐懼,否則祢就會消失。在我們共同的世界中,不論我怎麼做,對祢而言,永遠都是錯的。」
  獸的眼睛沒有神采,但眼尾閃爍出一點的光芒,而那點光最後流溢泹出了淚水。
  再繼續跑嗎?
  我看著獸身後的路,我們一路在沙丘上踩出的路徑。為何這條路徑會是形成這個模樣?時而直線,時而呈「之」字型。我只是不停地往前跑,狂奔在我曾經心愛的牠之前,努力地想辦法活下去。我們追逐在這座荒原上,不見前人踩踏過的瘠地,沒有終點,也不存在「抵達」或「迷路」的概念。
  再繼續跑嗎?
  我深情凝視著獸,微笑地親吻牠的眼角。嘗起來有海的味道。
  我開始跑了。以一種看似我向後退,但其實是往前跑的方式,倒後跑著。髮飄在我的眼前,時而如兩片遮住周圍景致的黑簾,時而狂亂捲上天。眼前還是冰寒的沙原,腳底下卻傳來踩在水窪的聲音,腿脛不時被尖銳的枯枝灌叢割劃。淡紅色的初陽自獸後方的白色沙丘上,冉冉升起。
  我看著獸,看著牠離我愈來愈遠,直到牠消失在沙丘地平線的另一邊。我轉過身子。然後再度聽見身後傳來如山崩落石般的奔跑聲。
  接著我再度轉身。看見了獸凝結在往我撲來的動作之中。
  我看著牠,微笑著。雙腿再度往後邁開了步伐,奮力地倒後跑。獸再次離我愈來愈遠了。牠從一個立體的形體,逐漸縮小成為了一道平面,然後化為了一個白點。在下一步,當我再往後邁開一步,牠便會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邊,化為了空無。
  
  然後我將發現身後出現了另一條路徑。
作者:一一
睡得很早,起得很晚,只好跑得很喘,努力練習好好寫字和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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