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17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一位緊追不捨的吹哨者,如何揭穿史上最大洗錢案】

當Howard Wilkinson花了一英鎊取得那家叫做Latana Trade LLP的公司登記資料時,他絕對沒想到這個動作最後會讓他丟了工作,但是也因此讓高達2,000億歐元的洗錢案件就此曝光。
英國出生,牛津大學畢業的Wilkinson一開始是在一家芬蘭銀行工作,後來加入了丹斯克銀行(Danske Bank)愛沙尼亞分行負責外匯交易業務,那是一個規模並不大的分行,他和另外九位員工在一棟由工廠改裝建築的四樓角落,每天進行數百萬元的交易,那裡開放辦公室的環境讓Wilkinson有像在家一樣的感覺。
丹斯克銀行是丹麥最大的銀行,其實它的名稱直譯就是「丹麥銀行」,它擁有全國三分之一的銀行存款,如果有哪家銀行在丹麥「大到不能倒」,那就是丹斯克銀行了。
丹斯克銀行愛沙尼亞分行並不大,不過它卻很賺錢,在2012年的淨利是6,300萬歐元,佔了全行淨利的十分之一,但Wilkinson並不清楚理解分行最賺錢的業務,那是由三樓某個部門負責的「非居民存款」(non-resident depositors)業務,那些開戶的公司並沒有在當地經營業務,登記的負責人也並不住在當地,他們多半是俄國人,總是把錢存進帳戶沒幾天後就匯出。
而Wilkinson會經手這些客戶的交易,主要就是一些外匯交易和買賣國庫券,那是很輕鬆就可以賺進的收入,有時獲利甚至可以達到四倍。
那是2012年的某天,一位年輕同事請Wilkinson幫忙查查一家叫做Latana Trade LLP的英國公司,根據資料顯示,它在五個月之內透過愛沙尼亞分行匯出了4.8億美元。
但是當Wilkinson花了一英鎊取得該公司的登記資料時,他有點吃驚,因為資料顯示那家公司登記的資產是零。
但登記錯誤並不罕見,所以Wilkinson並沒有放在心上,有位同事跟他保證說,銀行會要客戶記得更正登記資料。
Wilkinson下次聽到這家客戶是一年後的事,有位銀行高階主管告訴他說,Latana已經不是他們的客戶,另外一位同事則告訴他說,Latana公司的其中一位股東是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的親戚(克里姆林宮後來否認這項說法),那讓Wilkinson覺得有點不對勁。
「一般來說,和糟糕客戶結束關係對銀行來說,是個正面訊息。但是想到就在一年之前,我特別提到這個客戶曾經登記虛假資料,那讓我有了疑慮。高階主管告訴我的連結,包括實質受益人包括了俄國聯邦安全局(FSB)的官員和普丁的親戚,只是讓我更加懷疑。」Wilkinson後來在接受訪問時說。
那年聖誕節,Wilkinson一時興起再度查詢了Latana公司的登記資料,發現的確有了不同,現在資料顯示這家公司的銀行帳戶有約1萬5千歐元,但是Wilkinson記得它在愛沙尼亞分行的存款明明有接近一百萬元。
這些事情讓Wilkinson覺得非常不對勁,他不確定愛沙尼亞分行裡知道這件事的層級有多高,所以決定直接寫了一封電郵給丹斯克銀行總行的高階主管,包括風控長、總稽核、洗錢防制主管和波羅的海地區的業務主管,電郵的主旨寫著「吹哨揭露-愛沙尼亞分行明知與罪犯往來」。
在哥本哈根,Thomas Borgen剛接下執行長的位子,他對愛沙尼亞分行業務一點也不陌生,因為在此之前他正是負責銀行的國際金融業務。
這一切始於2007年初,丹斯克銀行買下芬蘭的桑普銀行(Sampo Bank),後者在愛沙尼亞有間小小的分行,早在那時,愛沙尼亞的金融主管機關和俄國央行的高階主管就曾提醒說,桑普銀行的客戶持續從事一些來源可疑的金融交易,每月交易金額可能高達數十億盧布。
Borgen在2009年開始負責國際金融業務,愛沙尼亞分行豐厚的營收成為他最重要的一塊業務。2010年時,當時任執行長的Peter Straarup詢問Borgen是否對於那些非居民客戶有顧慮時,他回答說自己「沒有注意有什麼應該顧慮的」,他甚至提及要慢慢地擴展這項業務。
非居民客戶業務的確開始擴展,客戶數量從2007年約3,300位,翻了一倍到6,500位,愛沙尼亞分行的營收也開始大幅增加,到了2011年已經佔了全行的11%,而它的資產只佔了全行的0.5%。
愛沙尼亞金融監管局(Financial Supervision Authority)的資源很有限,只有兩個人負責洗錢防制的監管,其中一人還只是兼任,而且違反洗錢規定的最高罰鍰也只有3萬2千歐元,幾乎沒有嚇阻力,另外要監管丹斯克銀行愛沙尼亞分行也有困難,畢竟那只是一家分行,還是應該先由總行的金融主管機關監管。
即便如此,愛沙尼亞金融監管局還是對丹麥金融監管局提出丹斯克銀行涉及洗錢的疑慮,後者將這些資訊轉知丹斯克銀行,但是在獲知銀行有定期派人前往查核後,不覺得有太大問題。
另一方面,或許是因為國際金融業務的成功,Thomas Borgen在2013年成為銀行執行長,就在那一年,愛沙尼亞分行處理的金流超過320億歐元,創下了紀錄,但另一方面,為愛沙尼亞分行擔任美元交易通匯行的摩根大通銀行,因為對於這些非居民客戶的洗錢顧慮,決定終止業務關係,這應該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警訊,但是丹斯克銀行沒有採取行動。
那時候負責國際金融業務的高階主管曾經在董事會上提出疑慮,他說這些業務的客戶數量已經超越其他銀行,應該要檢視並且可能縮減,但Borgen顯然有不同想法,根據會議紀錄記載,Borgen「強調應該要找出中間之道,並且想要在其他場合更深入討論這件事」(後來Borgen說自己不記得所謂的中間之道是什麼意思)。
「就是在這個時點,做出了不要停止這項業務的決定。」後來有人將這形容成一個關鍵時刻。
就在那年底時,Howard Wilkinson寄出了他的第一封電郵。後來為了確認Latana客戶不是單一事件,Wilkinson另外查了三家在愛沙尼亞分行最賺錢客戶的資料,然後驚訝地發現這三家公司的登記資料都不正確,而且通通註冊在同一個英國的地址。
「這讓人很害怕,顯然這發生了某種系統性的壞事,」Wilkinson後來說,那時候銀行已經派出一個稽核團隊來查核,Wilkinson和他們通過電話,認為他們夠聰明,於是他在2014年初寄了第二封電郵給稽核。
那次稽核的確找到了一些問題,據說負責國際金融業務的主管對稽核說,他的員工不會記下那些公司真正的擁有者,因為「那會對客戶造成困擾,假使俄羅斯主管機關要求取得這些資訊」,但那次稽核任務的報告始終沒有完成。
另一方面,知道公司內部有某種壓力的Wilkinson繼續他的調查行動,2014年三月他又查詢了12家客戶的公司登記資料,然後發現他們和前一次調查時的三家公司全部登記在同一個住址,而且每一家公司的資料都不正確,於是他又寄出了第三封電郵。
一個月後,他寄了第四封電郵給董事會成員,抱怨說「高階主管沒有關閉任何一個相關客戶的帳戶」,「顯然管理階層沒有打算要搞清楚,這些申報虛假資料英國公司的影響範圍有多廣」,他說有位高階主管對他說,丹斯克銀行「不是警察」,「沒有義務向主管機關申報這些客戶的假資料」。
就在那一天,Wilkinson辭去了工作,他認為整個銀行都有問題,而且既然銀行不打算做點什麼,他考慮向主管機關報告。
丹斯克銀行的董事會的確討論過要縮減愛沙尼亞分行的業務,不過Borgen說有兩家銀行打算買下他們在波羅的海地區的業務,所以不急著退出,到了2014年底,銀行與大約四分之一的非居民客戶終止往來。
2015年時,美國銀行和德意志銀行也宣布要終止他們為愛沙尼亞分行擔任美元交易通匯行的工作,那年年底,丹斯克銀行終於結束了他們在愛沙尼亞分行的非居民客戶存款業務。
2017年初,丹麥歷史最悠久的報社《貝林時報》(Berlingske)刊出一系列關於丹斯克銀行愛沙尼亞分行涉及洗錢的報導,迫使該行在那年九月委任律師事務所展開內部調查。調查結果到了2018年9月才公布,而且結果令人震驚。
在長達一年的調查後,調查員還沒辦法檢視完愛沙尼亞分行1,500位客戶的一半,基於風險考量,他們抽樣了與俄羅斯相關的的6,200位客戶,結果發現絕大部分都很可疑,其中有三分之一都是在2010年之後建立往來,該分行的員工在幫客戶開戶時,不但沒有確認資金來源,而且某些員工幫助客戶逃避背景查核。
根據估計,該分行經手了約2,000億歐元,其中約四分之一來自俄羅斯,而且和俄羅斯及亞塞拜然先前爆發的洗錢案有關,但是無法解答更重要的問題,也就是那些錢去了哪裡。
「我們得接受很多錢大概會流到了這裡。俄國人傾向策略性地投資回俄羅斯,然後把錢花在別的地方,比如說豪宅和遊艇。很多錢會流向明顯的地點,像是紐約和摩納哥,但是倫敦絕對是排名首位。」著有《誰偷走了我們的財富?》(Moneyland)一書,住在倫敦的Oliver Bullough在接受《金融時報》訪問時說。
這份報告揭露銀行涉及洗錢交易的細節令丹麥民眾震驚,但更令他們憤怒的是,涉及洗錢的規模這麼龐大,但報告的結論卻認為執行長Borgen和董事長Ole Andersen及董事會成員沒有違背法律上的責任。儘管如此,Borgen還是在就在報告公布的同一天辭職下台,董事長Andersen則在一個月後被銀行主要股東撤換。受到醜聞影響,丹斯克銀行的股價腰斬。
但這不代表一切已經結束。愛沙尼亞檢察官逮捕了10位曾在愛沙尼亞分行工作的員工,指控他們在明知的情況下協助洗錢,丹麥、英國、芬蘭和瑞士的主管機關都展開後續調查,美國財政部負責打擊資恐和洗錢活動的官員也緊密追蹤相關情形。
2019年,愛沙尼亞主管機關要求丹斯克銀行結束在該國的營運,而丹斯克銀行另外也終止了他們在拉脫維亞、立陶宛和俄羅斯的業務。
另一方面,這場洗錢醜聞延燒到了鄰國瑞典。
當丹斯克銀行公布調查報告時,同樣在波羅的海有著龐大業務、也在愛沙尼亞有分行的瑞典銀行(Swedbank)在內部調查後表示,他們和丹斯克銀行的客戶沒有任何重疊,因為他們的營運模式與丹斯克銀行「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但是瑞典國家電視台(SVT)的調查卻指出,瑞典銀行和丹斯克銀行間有約100億元的金流,迫於壓力下瑞典銀行委託了外部顧問進行調查,卻只針對瑞典國家電視台揭露的50位客戶,而且調查結果不對外揭露。
這樣糟糕的處理方式受到銀行股東,反洗錢專家,甚至是瑞典政府官員的批評,於是調查報告一再調整,到了第三版時才終於揭露,從2008年到2018年間,透過愛沙尼亞分行高風險的「非居民業務」處理的金流,每年大約是50億到200億歐元不等,合計約為1,350億歐元。不過這只是交易總額,不代表全部都是可疑交易,但客戶大部分是俄羅斯人。
不過瑞典銀行試圖淡化這項業務的規模說,其中涉及653位客戶只佔當地消金業務90萬客戶中的極小部分,而且也只佔該分行存款的十分之一。
瑞典銀行執行長Birgitte Bonnesen辭職下台,巧合的是她在接任執行長之前,也和丹斯克銀行的Marcus Borgen一樣負責波羅的海地區業務,所以人們很自然地會質疑銀行高階主管對此到底知道多少,還有為什麼他們先前會堅持說與丹斯克銀行毫不相關。
無論如何,向來以透明治理著稱的丹麥和瑞典,當地最大的銀行之一捲入洗錢醜聞,不僅對當地民眾,對全世界來說,都是極為難以接受的事情,而這一切都要回到一位鍥而不捨的丹斯克銀行員工Howard Wilkinson。
在從丹斯克銀行辭職之後,Wilkinson離開了愛沙尼亞,與妻子和女兒住在英國鄉間,並且保持低調。
「吹哨者就像是煙霧探測器。每棟建築物都應該有一個。有時候,煙霧探測器會響,但並沒有火災。但有時候煙霧探測器響起來,是因為一個沒人知道的地下室已經起火。」Wilkinson在2019年11月在國會作證時這麼說。
「這個案子是怎麼回事?呃煙霧探測器響了四次,那是一場巨大的火災,煙霧已經瀰漫到走廊。銀行不只是忽略煙霧探測器,甚至主動想要把它關掉……煙霧探測器不應該被關掉。」
現在大家都知道,如果煙霧探測器被關掉的話,會發生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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