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選歌:沙質的呢喃中我站得蕨類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Younger Than You / Whirr
「Please hold the handrail and your personal belongings. Stand firm. Do not fall from the escalator.」
Stand firm。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南方車站的手扶梯緩慢上升時,總把廣播裡的firm在腦中不自覺拼成了fern。穩定而堅固不移的;而fern在德文中的意思是遙遠,在英文中則是蕨類。
Fernsehen,看電視:第一次學這個字時,感覺眼前的不是電視機而是一扇窗和它很遠的景。長滿蕨類的景。看蕨類,看遠。站得很蕨類,很遠。(是不是很容易就想到蕭詒徽:「他和他的身體站得很遠」。)
且不掉落。
“I've had a few
Moving too fast
Further from you
Still have legs to run upstairs
And jump down in the morning
But I feel it in my bones
Always itching for me
Weathered and bruised
Like the train tracks
Laid out and ruled
Derailed
Grow older
I'll never do
All the things that I wanted to
I'll just sit back and tell my friends
And pretend
I'm younger than you.”
聚會上我說這個年紀的憂傷我越長越遠就不會懂了。在那麼遠的地方看這一切也只不過剩下幼稚自溺。或者在那麼遠的地方連字都看不清楚了。寫作是徒勞但是並不可惜。
〈Younger Than You〉從沒聽清楚過回播十次還是覺得困惑彷彿列車抵達前的月台的呢喃。好像說了很重要的話卻怎麼都聽不懂就暴烈又空蕩地結束了什麼都沒聽懂。滾動之間衰老然後結束:查了歌詞我才知道這是一首關於衰老的歌。真的是關於衰老嗎尤其讀到Like the train track / Laid out and ruled就開始覺得都是遠離了。列車進站時好不容易清楚的句子又模糊了。沙質的呢喃中我站得蕨類,且不掉落。
·
Spanish air & Ballad of Sister Sue / Slowdive
十月無意間聽見Slowdive大概是難得幸運的事之一。明明更接近Dreampop但怎麼聽都有愛團Cranes那種Gothic rock的氣味。人聲如煙霧上升而疏離,背景的色彩濃豔暈開輪廓不清,三拍子的節奏聽來彷彿行走隱約又帶有如舞的旋轉——瑣細的鼓點或撥弦使歌曲乍聽是行板或者更快,沉潛其中才能察覺節拍其實極慢且綿延,所謂的slowcore/slowdrive,編曲並不複雜,沈穩的秩序中保有靈巧的跳動,如同縹緲之中行進的象群。
整個十月專注於寫一篇公路電影式的小說連日記都不寫了,全無生活感心思徒然滯留於荒涼的堤防景色與沙灘。在走不進秋天的高雄聽這麼厚重而瑰麗的歌實在矛盾,卻提供了某種奇異的懸浮體感:彷彿只是手指觸牆便能無比逼近遠方的涼意。遠方,遠方是無法進入的地方。
新帝國 / 聽天湯
「不一樣的/海岸/從沒見過的大船/出現在港灣/出現在港灣」
依序聆聽聽天湯的新ep播至〈新帝國〉時認出竟是顯然時期〈帝國〉一曲的重新編曲頓時產生想哭的感受。〈帝國〉並非我特別偏愛的歌曲,然而每每聽見都會被其中的暴烈、憤怒、淒涼與尖銳所振動。像在冷冽的海邊用力握緊一把放不掉的刀。
「我要狂風暴雨來到我的/生命中」
正是〈帝國〉的狂妄和暴力顯得〈新帝國〉的柔和呢喃格外感人。我能說,兩首歌(是的儘管歌詞與某些旋律近乎相同我完全認為兩者皆各自獨立並非版本上的新舊關係)詮釋了顯然樂隊與聽天湯之間那不止於團名與組合的變化,更有創作精神上的沉澱與重新出發的意味。〈帝國〉那波濤洶湧的航行,已在〈新帝國〉的岸上柔軟地道別。「我要狂風暴雨來到」不再是挑釁之詞,「我要狂風暴雨來到」的意思是,我已原諒了那些風雨,而我在這裡,漂浮於魚鱗也似的平靜海面,不再逆流、濺起徒勞的水花。「我要說你的語言/學會唱你的歌/穿上你的服裝」,然後成為了新的人。
我不住想到最愛的〈優柔寡斷〉,中途的念白。
「兩個世界被水隔開,迷霧阻擋了眺望對岸的視線。只要撥開重重的蘆葦穿過煙波,涉水過河,就能夠擺脫奴隸之身,遠離痛苦與絕望。面對遙遙的前路,徘徊,猶豫,半途折返者,再也無法回到岸上,成為永遠的孤魂,游蕩在灘頭的黃昏。」
當姿態不再憤怒搖晃,不再困惑、撞擊、爆裂;當涉水抵岸的人都原諒了當時憎恨的海。而遲疑下一步要往哪裡走之前,先在這裡蹲下來,聽一座海的深沉與平緩。
Bones, Pt. 1 / fern
傍晚時走路去看〈良夜不能留〉。漆黑的影廳裡我們膝蓋緊挨。看著沈默的公車島上有人被抵達的燈迎接,有人錯失,有人等了很久很久最後離去。透著一扇黏滿膠痕的窗,模糊的風景有什麼清楚的東西。「那裡原本都是黏滿標語、海報和傳單,然後被撕掉的樣子。」就掛在那裡然後聽見一首老歌。纏綿的旋律裡有某種敲擊,清脆而空曠無比。
「良夜不能留原本是一首什麼樣的歌。它根本是一首偷情的歌。」就好像在香港偶遇了這個時刻並擁抱,在這個終將流去的夜晚。映後座談時導演蔡明亮說。
The beautiful night is slipping away. 觀影時我盯著英文字幕才讀懂這個五字。在那寂寥流有噪音,偶有導演哼聲的影像裡,我一直以為良夜不能留的意思是,這麼好的夜晚,卻沒有人能留下來。
Stars will fall / Duster
沒有人留下來。另一場傍晚裡影廳裡的我看完一部叫做〈Georgia 〉的短片,少見地哭糊了眼睛,濕漉漉地走出河邊的電影院。金黃的斑點在對面高樓的窗上閃爍,河面長滿細緻的光和鱗片,偶有船駛過。風薄而柔韌輕撫身體和裙角,我向橋走去,鞋跟沿路在溫暖的石磚上踩出聲音。我向橋走去然後過橋,什麼也不聽不想只在景色裡專注地走得空曠。
過了橋我獨自一人不停走著,陌生的路線和風景異常使人安心。人行道白皙,路樹整齊,我走到輕軌站,一座廣場,然後是新建好的流行音樂中心。我往水邊走去,這裡應離港口很近,我在岸的邊緣坐下,附近的人群也同樣寂靜。
天空的底部泛黃捲曲。河水在地平線下繁複織起另一座城市,尖銳高聳的樓群都變得輕柔,遠方的船撐起細細的旗桿,更遠一點貨櫃堆疊,靜止的起重機指著天空—近乎無雲。
我坐了下來,讀著一切的紋路,感覺此刻的世界在眼前靜默而盛大地滾動,彷彿恆不朽壞。然後我戴上耳機,播放顯然樂隊的〈好美〉。按下播放鍵前對自己說的不能待太久,聽完這首就必須離開了。我還有一場更遠的電影要開始,在這座傍晚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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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編一張歌單,容納清晨、白日、午後與傍晚、夜或者更晚,容納一日,容納城市,容納細沙與大河,容納陌異與熟悉;容納我和城市行走,容納遺失的音軌,容納遙遠的歌唱。
於是當那景色逐漸在我右眼裡對焦、鮮明起來之時,我不禁瞇起眼睛笑了。
一些美麗而不必具有深意的時刻。多像這些七月下午倚在流理台旁濕淋淋地吃完一顆熟透的芒果,橘色汁液流下手肘,指縫裡洗也洗不去的氣味燦爛金黃。旋律甜膩地乾涸,攜帶十指黃色的指甲入眠,在空調中躺在溫潤的木質地板上午睡,醒來時猶記得是夏天。
那歌裡描述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子?我閉上眼睛想像那個海岸。我突然感到可惜那夢裡的海不在傍晚:試著想像落日將整座海點燃,我一定又會不小心在這麼燦爛的景象前哭出來的。幾近透明的泡沫沖刷上來,像一道割線輕輕碰觸我的腳趾。祈禱漲潮來臨,祈禱陷進沙裡,祈禱困在這個時刻,永遠。
如何維持摺痕。百褶裙/摺痕。百褶裙/照顧。摺痕/清洗/收納方式。奇怪的是搜尋結果異常地少。百褶裙不應該是非常脆弱的衣物嗎?好像風一吹就散,難以整齊回去。或者就是因為這麼麻煩才沒有人想認真寫一份指南教你如何養好一條百褶裙。  
「女演員:恨是怎麼產生的?起初絕對是愛,嫉妒,悲傷,然後才是恨。而要如何結束?我的意思是,仇恨是會瓦解的嗎?當恨一個人像過大的水壓,終於越過某個臨界值時,水缸炸裂,碎片四濺,碰,突然之間一切就消散了。你會渴死在乾燥的空氣中,可是感到非常、非常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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