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5|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颱風夜5-2

    5-2
    (以下訊息傳給張家漢)下午10:20
      張家漢,今天下雨了。一大團又一大團東西進來,卻都不肯離開,覆蓋了天空。什麼時候會看見太陽?
      如果把窗子打開,是不是就能飛出去?離開籠子飛向天空,不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嗎?二姐曾對我說:上了大學就離開家吧,你會發現過去很多在意的事,就會變得微不足道,而且更願意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知道她是在說自己。今天看見她哭的時候,就想起她說的話。
      但我也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天空是不為任何人、也不會任何鳥而存在的,它只是存在。現在我也不知道它是否還在等待。
    (以下訊息傳給Birdy)上午3:14
      沒有太陽的時候,有風;沒有風的時候,還有時間。
      總有一天衣服會乾的。候鳥也會飛到想去的地方。
      只要你告訴我,我都會說好。
      他還拍了當下的天空,拍了家門口正在開放的夜香樹,在父親的禁足解除之後,他去買了Birdy喜歡吃的冰,還去了那家他們一起去過的咖啡店,拍了水管裡游上游下的魚。
    Birdy都只有已讀。然後連續好幾天都沒有回訊息。
      他也有固定跟班班聯絡,聽她說雖然Birdy也不接她電話和視訊,但每個訊息傳過去,他都有回,大多在說因疫情簡化了哪些儀式,還有每天在做什麼,遇到了哪些人,只是……
      「他自從跟你交往之後,跟你之間的事就都不告訴我了,真是重色輕友的傢伙。」
      「他應該很忙吧……」
      「忙?他這樣跟你說的嗎?好哇,他還跟我說他每天都很閒,哪裡都不能去,也不能跟你約會,氣得我錄了一段話傳過去罵他,他居然還傳笑的貼圖,就知道他存心想惹火我……」螢幕那頭停頓了一下,班班小心翼翼地問:「學長?你怎麼了?」
      「沒什麼,他就是那樣啊,有的時候就會、故意……」
      他知道Birdy有時候喜歡鬧班班,鬥起嘴來互不相讓,「跟她吵架可以提振精神」,這話就在班班面前說,惹來她一陣暴打。至於他……
      「他想要我生氣,我只好氣給他看,但他什麼都不說,又看不到人,我連怎麼罵都不知道,」班班看起來很無奈,「學長,你不要對他太好,不然他那個人鑽起牛角尖,還以為自己是對的呢。」
      他不知道Birdy發生了什麼事,在想什麼,但他這樣不理不應,是……那樣的意思嗎?
      在母親的勸解下,父親解除了禁足,他則拗不過母親,降級之後,每天都出門走走──真的就是「走」,他連摩托車都不想騎,就握著手機,戴著口罩,帶著菸和吉他,漫無目的地前進。
      但他知道自己無論走到哪裡,那個喊不出來的名字始終哽在喉頭,就像腕上的錶,從那天之後就沒有拿下來過一樣。而他的人就關在一個巨大的沙漏裡,走到無人的空曠處,點起菸,時空就此停滯。
      想起以為失戀的那段時間,神父勸他「Profiter du moment(活在當下)」,因為感情無法勉強,更不是占有──他習慣性地低頭看著手腕,無意識地笑了。
      如果不能一起前進,誰又能逃過時間的追趕?一旦分歧,就會往各自的道路前進,然後愈離愈遠。
      或許感情就像風吧,相聚的時候彼此陪伴,分離的時候給予祝福。
      當時他自認可以做到,這次沒有理由不行。
      只要習慣了把想念放在呼吸當中,拈出藏在生命裡以為相繫的那條線,確認那一頭回到手上,再也不會回應──那應該就做得到了。
      他也知道打碎那個沙漏,或者,就像想追隨著鳥,不小心躍出水缸的魚,只要回到水裡,就能重回自由。
      但他捨不得那些留存的、印在心底的回憶,也無力動身。
      繚繞的煙化為音符、文字,他續譜那首未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歌曲。 
      又過了一個禮拜,張家漢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他覺得自己每過一天就倒轉一次,每倒轉一次彷彿就會減少一些。收到了Birdy的訊息,有些沙才能落盡;但自從最後一次訊息至今,仍有一些貼著壁,無論如何不肯掉落。
      再這樣下去,思念和盼望會不斷的侵蝕內壁、剝落碎片,最後直接破裂。
      他戴上了帽子和口罩,偷偷地過去。大姐也有傳訊息,同樣是要他乖乖等待,張家漢怕被認出來,不敢進去,只敢遠遠的向裡面致意,站了一會時間,但由於疫情趨緩,也已經宣布降級,四周車來人往,讓他無論站哪裡都擋著路,最後只好鑽進了一家便利商店,拿著書和手機,眼睛盯著門口。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許只是想看Birdy一眼,確定他好好的。
      即使這是最後一眼,他也希望至少是面對面的道別。
      張家漢就這樣等了幾個小時,直到夜的灰藍終於成功染遍了天空的海與金紅色霞光,使他低頭看著錶,想著該回家,否則會來不及準時把提早錄好的歌傳給他──轉頭的瞬間,他在嘴裡喊了一聲,心裡的感受像是可以傳到天空的盡頭,發出來的聲音卻輕得像是吐息,然後被什麼悄悄地吞沒了。
      他看到了Birdy。
    Birdy同樣戴著帽子和口罩,剛從屋裡走出來,微低著頭看著右腕,下意識似的用左手圈握著錶,四周什麼也沒看──實在太久沒有見到了,張家漢幾乎失神,等到他終於意識到Birdy是要走進來時,已經來不及先離開了,他只能彎身衝進轉角的座位區,坐進角落,面對著門口趴在桌上,裝作在睡覺。
      「歡迎光臨!」
      剛換班的店員招呼聲元氣百倍,提醒了他要裝得像一點──但他還是忍不住偷偷開一條縫,看著Birdy緩慢地走到飲料櫃前,就在他幾步遠的地方,卻只是茫然地站著,像是忘了下指令的機器。
      他瘦了好多──正想著這件事,Birdy似乎意識到他的目光,微微轉過身來──糟糕,他還沒有準備好──正這麼想的時候,Birdy卻轉回了頭,打開了飲料櫃,拿了幾罐飲料之後,就走去結帳。
      原來……如此。
      瞬間被倒空的感覺,就是這樣吧。
      他……不再需要自己了。
      就在這時,張家漢赫然發現Birdy明明已經走到門口,「謝謝光臨」都已響起,又忽然轉身走了回來,他連忙把頭埋進臂窩──蓄積已久的勇氣和所剩無幾的信心早已散佚,卻聽到腳步聲在前一張桌子停下來。張家漢忍不住偷窺,發現Birdy坐在座位上,靠著角落面對著他──隔著兩張桌子的隔板,他驀地想到疫情上升之後一直宣導的標語:
      維持社交距離。
    Birdy把用環保袋裝的飲料放在一邊,趴在桌上,跟他一樣做出裝睡的樣子,眼睛卻一反方才的茫晦無神,而是大大地睜著──正在看他。
      不,是在瞪他。
      ──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點點的火星瞬間引燃了煙花,那升天的巨響和繽紛令他一陣頭暈,既驚喜復又愧疚,他像挨罵的狗狗把眼睛藏起來,但接著又偷偷地看,Birdy瞇起眼睛,眉頭一皺,警告意味濃厚:
      ──快點回家。
      他瞬間想回「我不要」──要不是那眼睛裡發光的笑和凝注在他眼中的思念,他會沮喪然後離開──但很快就忍住了。
    Birdy也很想我。
      只是他現在還不能跟我見面。
      ──好。
      張家漢輕輕點頭,然後把頭乖乖埋進臂窩裝睡。直到Birdy離開至少過了十分鐘,才又裝作睡醒的樣子,慢吞吞地離開便利商店。
      那間屋子仍然燈火通明,現在的他還不適合走進去。
      但他至少確定裡面有他的Birdy。
      那天晚上他照舊發訊息和歌曲,Birdy這次終於傳訊了,但只傳了一句話:
      笨蛋。(下午9:48)
      然後跟升級夜一樣意外的是,隔了兩天,當他從轉壞的天氣意識到颱風將至,Birdy就連同照片,傳來了那個吃飯的訊息。
      裝著滷牛腱的燜燒鍋,是他跟Birdy去買的。
      他看到的時候,把必要的東西帶好,什麼也沒想就騎著機車飛馳到他們原本要同居的家。沿路天色陰暗,只有餘光裂開些許縫隙,卻很快就被遮掩,雲鎖靄埋,疾風勁烈,颱風來的速度異常緩慢,讓他憶及昨夜傍晚的天空像切碎融溢的虹霓,流彩妍麗得令人不安──傳過去有顯示已讀,所以Birdy看到了吧?為什麼又不回訊?
      這次見面之後,還會有下次嗎?
      想起完成的歌,和做好的心理準備,張家漢試圖讓自己維持平靜,停好車,卻還是忍不住咚咚咚的跑上樓,才剛到達,門就打開了,一看到人,他就本能地拉進來抱了滿懷──在碰觸到體溫、嗅聞到氣味的同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念,不只是大腦和呼吸,還有整副身體──他的手、耳朵、脈搏、頸項,還有心臟──彷彿這一刻才感覺到它會跳動,以及應和。
      門打開的時候,屋內沒有光,門外也沒有。被抱住的人明顯僵了一下,卻沒有推開他,好一會才像慢慢重新習慣似的,把手圈上他的後腰。
      他們就在已經暗下的黃昏、呼嘯起來的風裡擁抱。
      他想,還好,擁抱是人類願意去愛的原始本能,不需要光和聲音。
      不需要視覺和理性。
      他過許久才吐氣,「Birdy,」
      「……嗨。」
      「颱風要來了。」
      「你也騎機車啊。」
      不變的熟悉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但笑意只到嘴邊,卻故意不說話,直到Birdy再次開口:
      「你怎麼身上都是菸味?還瘦了?」
      「……」你才是好不好……他抿著嘴,心裡衡量著手臂摟住的接點,還是忍著不說話,又靜默了一會,然後聽到Birdy放鬆的嘆氣聲:
      「好啦,沒辦法,我戒不掉。」
      什麼意思?他一愣,「菸?」剛好相反,他在Birdy身上聞不到菸味。
      「……你啦。」
      這是他的Birdy沒錯。張家漢一愣,接著摟緊他的腰,閉上眼睛笑出聲音。
      張家漢到了這裡沒多久,便跟Birdy一起做飯,外面也終於開始下起雨來,風勢也變得更強,直馳橫捲似的發出撞擊聲。媽媽的電話打來時,他邊看著在廚房忙的Birdy邊講電話,當Birdy把晚餐搬過來,他和Birdy目光相對,用口形問「你要跟我媽說話嗎?」在Birdy點頭後一邊把筷子遞給他,一邊說:「媽,你來跟他說。」就把手機遞過去,看著Birdy用台語跟媽媽對答(大部分是好、我知影,謝謝張媽媽,咱攏一起做)之類的話,男友久久不見的認真表情讓他看得發愣,直到手機交還給他時都沒反應過來,只能機械化把聽著媽媽的聲音在耳邊叮囑「在一起要互相照顧,哪天鬥陣返來呷飯」之類的話,說了再見之後,他把手機放在旁邊,Birdy道:「發什麼呆?吃飯了。」
      經過了簡單的晚禱儀式,他看著Birdy等他結束後一起拿起筷子夾菜,漫不經心地說:
      「張媽媽找你有事?」
      「喔,她問我在哪,怎麼還不回家,我說我跟你在一起。」
    Birdy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所以你要回家囉?」
      「沒有啊,她說跟你在一起就好,還要我好好照顧你。我就說,你把防颱準備和晚餐都做好了,沒問題的。」
    Birdy聞言笑了,看起來放鬆了許多,「你明明都有一起做,怎麼講的好像只有我在忙?」
      他笑,「我媽還說,要我找天時間拉你來我家吃飯。」
      「……那我那天要空肚子去,不然會走不出來。」
      「就跟以前一樣,睡我房間就好啦。」
      「你家人在不好吧。」
      「我又不會怎麼樣,我家……」他頓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Birdy卻先搶話:
      「快吃啦,菜要涼了。而且吃完飯要先把東西弄好,風這麼大,要是停電就麻煩了。」
      「嗯。」他低頭扒飯,想到今晚可以跟Birdy待在一起,就覺得無論明天怎樣都無所謂,曾經忍耐的一切都可以暫時拋開了。
      「笑什麼?」
      「沒有啊,」你明明也在笑,「Birdy,」
      「幹麼?」
      「……沒事。」
      「……笨蛋誒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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