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3|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漂泊為家 ──《游牧人生》與《濁水漂流》的時空建構| 潺時●冬至

❆ 文章同步發佈於《潺時》ISSUE.12:冬至
Nomadland (2021) © Chloé Zhao
Nomadland (2021) © Chloé Zhao
在那廣袤無垠的天地間,藍天與珊瑚色晚霞融成夕暈,風吹草低,美國平原的燈火闌珊處住著「以車為家」的「游牧族」(Nomads)。地球彼端的香港深水埗,陰鬱灰濛的天空下,橫亙城市的大橋下,暗處住著這群沒有房子的人,他們燃亮燭火,擺起牌桌,「以街為家」。他們在不同的土地上漂泊,帶著被體制遺落的絕望,和不馴的堅韌,在天地間尋找希望與明天。
年初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的趙婷改編自潔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報導文學的電影《游牧人生》,以及甫獲第五十八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李駿碩改編自自己多年前報導的《濁水漂流》都重新定義了「家」的概念——沒有固定居所與地址,沒有血親家人,沒有堅實磚瓦建成的房屋,何以為家?趙婷與李駿碩均深入真實事件,以不犀利批判亦不同情憐憫的「溫柔敦厚」之姿回應此題,私以為,他們做到的不僅僅是以電影反映社會現實與議題,更透過影像創作,找到了創作者的立足之地,在現實的苦難與虛構人物故事的美善中平衡,面對螢幕前的觀眾,以及螢幕後立體的真實事件,電影都能不卑不亢地存在,並綿延出其介於藝術與現實的「空間」。當游牧族於廣闊荒原中漂泊,尋找永恆;而香港街友在城市一處處陰暗中流離,覓尋明天;我們便在導演創造出的「空間」裡,看見在有限現實中,電影本身開展的無限性。
Drifting (2021), © Jun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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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與體制予人的空間體感

作為探討居住正義的電影,《濁水漂流》和《游牧人生》鏡頭下的「空間」概念格外重要,因為人之所居,必與空間、佔地有關,而《游牧人生》和《濁水漂流》予人的空間「體感」幾乎是相反的。趙婷鏡頭下女主角Fern(法蘭西絲.麥多曼 Frances McDormand 飾)所處的環境總是開闊、無垠,處於一片自然荒原,有奇形異狀的山峰;有無線延伸的公路;有沒有邊際的湖畔;有不見柵欄框圍的草場;有向上生長高大不見樹梢的樹木,一切空間是廣闊而舒展的。趙婷拍出自然景物將人包裹的溫柔與和諧感,不只許多遠景顯得氣象弘大開闊,亦有許多自然景致之空景,不論是大面積的天空、草原、還是湖水,都成了其鏡頭下靜謐而空曠的「留白」。又因為天地本身無垠,所以空間感總是無限綿延,鏡頭以外的世界,乃是無窮遼遠。
然即便充滿延展性與自由,人處於如是空間卻不免顯得無依與蒼茫,這種偶爾湧上心頭的無力情緒,反映著這群遊牧的銀髮打工客,生計本身的波動不安定。自然空間時而有如社會大環境,無情將人吞噬。
Nomadland (2021) © Chloé Zhao
相反於《游牧人生》,《濁水漂流》的體感空間是極度壓抑而窒息的,不只因其真實故事本身的無奈感,這樣的身心體驗更來自導演鏡頭下呈現的市容—李駿碩拍櫛次鱗比的公寓住宅;他拍堆積成山的垃圾;他拍以塑膠布做成的「屋頂」下塌而壓縮的室內空間;他拍花紋雜亂相生的衣物聚集;他拍車水馬龍的擁擠⋯⋯ 這些城市中的一景一物都被李駿碩以一種堆疊、擁擠、雜亂的方式呈現,可見深水埗的人口密度之高,居大不易。除此之外,他大多以低平的視角拍中近景,不如趙婷鏡頭下一幀幀的自然畫,李駿碩的畫面內沒有「留白」,畫面外亦無延伸感,即便有少數仰拍的鏡頭,我們依然感覺被高聳相捱相生的建築包圍,感覺壓迫,不見天日。
兩電影的空間建構是如此不同,從自然荒野到現代都市;從開闊至陰翳;從遼遠至狹窄擁擠;從人跡罕至的美國平原與山地,至人口密度極高的香港深水埗;從2008年全球經融海嘯,至2012年香港政府街頭「清場」⋯⋯ 趙婷與李駿碩鏡頭下拍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相同的是其中都流動著一樣的「水」,那是人們面臨著的時代洪流,是沖垮一切的海嘯(2008年美國金融海嘯),也是使人飄蕩無所適從的「濁水」。於是在兩種空間中,都能感受到人被體制與時代落下的渺茫和無力。
Drifting (2021), © Jun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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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真實報導到電影,創作者之姿

「當我們拿他人的苦難創造知識,就算當中對權力架構有所批判,我們始終不能避免站在一個位置,是透過書寫和出版在學術界中獲得自身好處,不論那是資源或是地位,那到底我們如何立身於這矛盾的位置呢?」 ——李駿碩,〈誰掌握深水埗話語權〉,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協會HKFCS《HKinema》第53期季刊
這是李駿碩拍畢《濁水漂流》後於專欄寫道的自省之辭。我想也是他和趙婷,如是創作者從田野調查、報導一真實事件,到欲將其改編成電影劇本時,必得不斷捫心自問的話。他們所面對不僅僅是沈重的社會議題,更是一群真實存在之人的生命,所以除了對現實的取材、改編,創作者更必須找到「立場」,挹注情感,並找到兩者的平衡,讓乘載著他人生命重量的作品,不至淪為純然的情緒體驗,也不是話題先行的消費。同樣作為報導改編的劇本,私以為《游牧人生》與《濁水漂流》皆以各自方式,消弭了議題面與情感面的潛在矛盾,創作者對自己、對觀眾,也同時對現實中的人物負責。
趙婷和李駿碩拍這群「社會邊緣人」的故事時,以共情(empathy)而非同情(sympathy)的姿態接近他們,並參與其社會,盡可能不壟斷現實人物的話語權,使角色接近真實地展現其生命樣態。電影處理體制中犧牲受傷的靈魂時,若只是一昧地攻擊觀眾的同情心並博得淚水,那正是對於現實人物的剝削。正如《濁水漂流》中,輝哥一句台詞道:「他們只想問我為何吸白粉、為何坐牢、為何露宿街頭,只想用悲慘的故事來博取同情,賺得收視率。」因而李駿碩鏡頭下的這些街友是立體而多面向的,他們擺起牌桌打牌;拿起吉他撥著弦唱起歌;木板屋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桌上養著金魚,擺著照片,合著彼此因熟悉而帶幽默調侃的對話,以及節奏明快,音色詼諧的配樂,他們不是溺死於一潭死水中,而是如那鏡頭不斷拍到的魚缸中的金魚,仍在有限的環境中打造屬於自己的世界,那是個微型社會,缸底有著七彩的石子,是全面的「生活」景致。李駿碩如是處理使我們不會陷入過度的同情中,反而能看見這群街友除了苦悶以外,散發的粗糙生命力。
《游牧人生》中,趙婷亦盡可能把話語權還予 Fern 與其他游牧族,她同樣地收斂「同情」,而以「共情」代之,相比於《濁水漂流》,《游牧人生》凝視游牧族的眼光更溫柔、更深沈。即便如前提及其中人存在大環境有著必然的蒼茫與哀愁,反映著美國經濟體的腹黑面,但趙婷卻非站在批判體制或是同情弱勢的角度說故事,更多的是理解與尊重。我們看見的是游牧族常態的生活樣態,而非奇觀性的一次旅行,趙婷並未把她的電影拍成一代邊緣族群的悲歌,或是諷刺時代與反抗體制的宣言,反而是以蒼穹為紙,以行跡為墨書成的詩篇,游牧族的生命厚度自在其中體現。正如片中年過古稀的女人回憶生命,她見過成群如家庭的麋鹿;見過雛鳥破殼而出;見過湖面倒影中自己與身後的燕群共舞⋯⋯她見過生命原初的所有美好樣態——而趙婷正以其鏡頭語言,書寫這群游牧族如若的生命之詩。
德國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曾說:
「奧斯威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 To write poetry after Auschwitz is barbaric.
在深度報導了香港深水埗的街友生活後;在走入金融海嘯後的美國荒原後;在看見了體制的不公以及人於其中的飄渺後,以他人的生活切片作為創作養分,而拍如是電影,他們是否也是野蠻的?在現實的人生面前,藝術創作是敏感的;在故事內核的議題面前,表現形式是外在的,因而創作者必須接受生產過程中自己必然的「原罪」,以謙卑而同理之心,消弭成見。即便任何形式的藝術均無法真正呈現現實的殘酷,或完整展現任何人的真實生命樣態,但私以為,趙婷和李駿碩已站在一個十分適當的角度,以不野蠻、不消費的謙卑之姿,把這群人生命的悲喜、苦樂、絕望與希望同時呈現於螢幕,我們不再站在高位以顯微鏡觀察他們的生活切片,城市以及荒原不是平面的死物,而是立體、開放的時空,我們參與其中,如同李駿碩寫道:「電影是一種對生活的介入」,看電影亦如是。
Nomadland (2021) © Chloé 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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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與街巷中的人文情懷

延續前論,除電影中的空間建構,創作者必然地也要拍空間中的人,《游牧人生》與《濁水漂流》皆非劇情導向的電影,沒有高潮迭起的情節,亦無明顯起承轉合的鋪敘,只有豐滿的角色情緒與曲線,趙婷與李駿碩拍自然,也拍都市,拍議題,也拍事件,但重點仍是「人」。
原著報導文學《游牧人生:是四海為家,還是無家可歸?全球金融海嘯後的新生活形態,以車為家的銀髮打工客,美國地下經濟最年長的新免洗勞工》一書中,潔西卡・布魯德著墨刻畫這些遊牧族的誕生背景,紀錄其生活樣態,在眾多受訪者中雖有一名主角,但整體仍是「群像」,布魯德為讀者打開眼界,看見生活在世界另一個角落,生活型態與己截然不同的一群人。而至電影,趙婷則以一種不同的視角,聚焦在女主角 Fern 身上,鏡頭細膩如同遊牧族的呢喃私語,比起翻閱一章章的報導與紀錄,更是吟哦一首首雋雅詩篇,字裡行間流露幽微的人性,隨著許多人物特寫鏡頭,能從 Fern 抽動的面容、微揚的嘴角、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以及細微的鼻息,感受她生命的躍動與靈魂深處的悲喜。如同趙婷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之時云:「人之初,性本善」,她不只將鏡頭聚焦於社會性批判與純然的寫實,反而在偌大的天地間挖掘渺小孤獨的人類之性情本質,在歲月與生活侵蝕後,重思人類文明的意義,而在無數的漂泊與羈旅後,回歸人自身,空氣中自在飄蕩善意與寬容。
布魯德形容這群游牧族看見了「一種重建自我世界的契機」,而電影中趙婷對人物的刻畫正好展現了如是人的自覺與自主性。透過游牧族們的對話、人生經歷與故事分享,我們明白他們不是被動地在原地等待金援,而是自己行駛上路,方向盤在手,地圖在心,自由、自在、自主。如劇中 Fern 的妹妹 Dolly 形容姊姊以及這些游牧族為「先鋒拓荒者」(pioneer),他們展現了一種美國文化原始的拓荒與探險精神,不被環境限制,無盡地向外探尋,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Nomadland (2021) © Chloé Zhao
同樣處於環境限制的香港深水埗遊民,也是李駿碩鏡頭下的主體,他以許多搖晃的手持鏡頭畫面跟拍,時而甚至如紀錄片一般貼近這些人,我們看著他們漫無目的地在城市中徘徊,在酒毒中載浮載沉。輝哥喝著酒眼中打轉的淚水;老爺灰白長髮結成絲被風吹動;陳妹洗碗的粗糙雙手——生活的痕跡在這些人身上細膩而清晰可見。他們從未成為社會的主體,但在李駿碩的鏡頭下,他們是街巷的主體。構成街上的家的不是那些木板屋,而是這群人,如李駿碩云:「這裡的人向心力很強,文化很集中」, 如是另類的「街巷人文情懷」便在電影中逸散。
Drifting (2021), © Jun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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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練的時間

《游牧人生》中女主角 Fern 於途中遇見一名年輕男子,黃昏之際灰藍色的天空下,啐一口啤酒,兩人談起遠方的愛人,趙婷切換著兩人單獨的特寫鏡頭,並未將兩人置放於同一個鏡頭畫面中,彷彿這不僅是兩人的「對話」而已,空間也並非侷限在那片荒野,而是在他們的一字一句敲擊著人心的同時,共振出另一個時空次元,裡頭也有廣袤蒼穹,有凝結的永恆時光,之中飄蕩著 Fern 和男子對自己、對螢幕前我們最私密卻動人的低語。而後 Fern 吟起其婚禮誓言,那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十八首(Sonnet 18):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Fern 的聲音成了旁白,畫面切換到夜幕低垂的荒野,焦距外的燈火通明模糊地閃爍著,於此金光褪藏的蒼穹容顏中,Fern踩著堅定的步伐走入畫面,又兀自佇立於天地中,此時於背景的風吹草動和光影閃動中,我們看見流逝的時間,彷彿荏苒光陰於這個堅毅的女人身上留下了痕跡,使其更勇敢、強壯,眼中盈滿孤獨卻溫厚的善意,她卻未於歲月的鑿刻下褪色或黯淡,因為上路以後,她已然重生於時間永恆的詩句——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畫面再次切換,幻燈片一張張投映著Fern的嬰兒時期、童年、家庭⋯⋯以及所有構築成這個個體的一切美好事物,一切陪伴,我們於是明白,在她重生的詩篇中,飽藏著從不老去的永恆夏日,乃是那些過往的回憶和人生經歷,成全著此刻的她。上路並非離別或遺忘,而是在不斷重新審視自己人生的過程中,記住轉瞬即逝的燦爛美景,滌洗創傷,我想她或者他們將不會失去此般熱烈。
Nomadland (2021) © Chloé Zhao
鏡頭來到香港,《濁水漂流》中失語的木仔吹著口琴,鏡頭由下而上仰拍,他的眼神亦向上聚焦遠處天邊,當他開始吹奏,我們彷彿被帶入另一個世界,充滿嚮往與想像,如同他在輝哥眼中,既是其投射的亡子身影,也是街友中象徵著青春躁動,並予他們抗爭動力的人,乃是過去美好與未來希望的共同體,是時間凝練之姿。我們通常以為他們這樣的社會邊緣人幾乎沒有時間概念,一日過一日,得過且過,然在李駿碩的鏡頭下,他們對歲月深有所感,他們銘記過去的一切,心繫故人往事,在黑暗的當下,燃起火燭,或許未來性不高,但他們仍期盼明天。輝哥與木仔來到城市最高處,闌珊燈火在無盡的遠方模糊失焦,他們只能相視而笑,向下撒尿,就像他們看不清的未來,生活失焦恍惚,但片刻當下是幽默詼諧鑄成的「永恆」,在擁擠的城市縫隙中,他們開展一片天,此刻空間不再壓迫他們,終於開闊無垠,我想那片城市霓虹,也是導演為他們點起的祝禱燈火。
Drifting (2021), © Jun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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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現世荒謬下重建「家」

莎士比亞寫道: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永恆的詩篇是趙婷鏡頭下游牧族的「遊牧人生」,是那些飛鳥、瀑布、草木、與石頭所構成的生活樣貌;是《濁水漂流》中木仔吹奏的琴音,是木板、舊照片、花布、與垃圾堆疊成的生活痕跡。趙婷的影像中封存著不只夏日的溫柔動人,而是更迭四季與歲月梭織成的天空,穹頂之下滿載希望和愛,以及躍動於寬廣天地的信念;李駿碩搖晃的鏡頭下則裝著粗糙堅韌的生命原質,如烈焰燃燒時裊裊上升的灰煙,是生活的陰晦,也是無力的抗爭。他們漂流過城市一座又一座的橋下,他們行經一片又一片的原野美景,地球兩端的「漂泊者」都步履蹣跚地跨過婆娑歲月,在環境動盪中重建「家」。
在美國荒野,在香港深水埗,他們漂泊為家,但只要鼻息尚存,雙眼靈動,反抗環境束縛的詩篇便長存,在現世荒謬下,予人永恆。
Nomadland (2021) © Chloé 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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