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同步刊於【in 影視聽生活誌】第14期

蔡明亮《何處》(2022)
等
三年前,在泰坦廳看《何處》(2022)的經驗深深震動我的心和身體。在這之前,每一次我看《行者》系列作品,我總在等李康生的下一步、蔡明亮的下一顆鏡頭。玄奘即將從左邊走出景框,下一顆剪接,他會從哪裡進來?小小、鮮紅的身體越來越渺小,即將消逝在鏡頭深處的遠方,接下來呢?下一顆鏡頭的場景會在哪?以前我不自覺被「行者」系列中「沒有敘事的敘事」吸引,然後隱隱等待一個「發生」。然而這是矛盾的,我既說服自己影像中沒有敘事,卻又期待所有「變」(剪接、出鏡、入鏡)中可能生成的敘事。
大概是在那次看完《何處》,影廳燈亮起,人們開始散場,而我一動也不動在座位上不想離開之時,我才感覺上述矛盾情緒化解了。因為「結果」根本不存在,因為我所期待的並未真正「發生」。車水馬龍而喧囂的巴黎街頭,玄奘與亞儂擦身,卻未曾真正碰上,深焦鏡頭將不同平面壓縮,兩個身體彷彿處在平行平面,不會有交集,兩人甚至沒有任何眼神交匯,玄奘一眼都沒有看向亞儂過。「結果」並不存在影片內容/敘事中,「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猶如在夢中」,前世與今生相遇的不可能,敘事的現實時空、巴黎街頭中,兩人並未相逢,夢中的事就是並未真正「發生」的事。然而唯一的「發生」,乃存在所有無法被量化、無法被捕捉成形的凝視與觀看中。
等到了觀者的凝視
我等到的不是誰出入鏡頭後觸發的任何影像內部事件,而是景框外自己的「入」,進而產生的凝視。要談此凝視,不可不回到蔡氏2018年作品《你的臉》,13張臉容特寫,不同角度,不同肌肉運動與狀態,開啟了一種「入迷」的觀看,不是帶著明確目標與目的的打破第四道牆,正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們自己定睛凝視這一張張臉、目光墜入人皮膚一摺一摺的紋路裡,會迎來什麼,所以這些觀看真的沒有目的與結果。蔡明亮對這些街頭上找來的素人的臉的凝視,生成了我們如今所見的影像,電影是唯一「發生」的事,沒有其他結果或故事產生。而當我們看電影,我們便在看這個「無事發生」的狀態,我們進入這個沒有事情將發生的時空,最後,真正發生的,便是我們觀看的目光。如此影像內「無事發生」下,在影像外發生的凝視,乃我認為看蔡氏電影最為人入迷之處。

蔡明亮《你的臉》(2018)
《你的臉》提煉這層電影的觀看再明確不過,而在「慢走長征」系列,雖然沒有如此明確的「盯著一張臉看」的意味,同樣的凝視卻無所不在。試想,《何處》拍攝過程中,鏡頭後的蔡明亮,與其前的李康生,帶著無事發生、無結果的心情,走——僅僅就是走,卻引來無數發生在此一慢走事件外的「看」:影像中路人的側目,以及影像外無數觀眾的凝視。《行者》系列的無事發生、敘事空白在於,行者雖向前行,卻無特定目標,沒有能被預期的向性與終點,向性反而存在不同時空中無數因此行而交匯的目光。看《何處》至最末樂聲來到高潮處時,我感覺影廳中竄動的凝視目光如同黑暗中光束裡的微粒,於是最後,我們沒有等到一個終點,而等到了自己的目光,以及無數在靜中充滿巨大動能的凝視。蔡明亮以無目的、無終點,無事發生的鏡頭,提煉出電影本質的「看」之能量,是以指向電影本身的純粹。
凝視連結了空間
帶著看過《何處》的感動,我回想以往看過的其他「行者」系列。《行者》(2012)極為多元的鏡位,彷彿昭然地要觀眾思考自己「怎麼看」。於是那些空間建立鏡頭裡,我們的眼神開始搜索,搜索那微小的紅點之所在;而在那些李康生尚未「入鏡」的空鏡中,我們注意景框邊沿的一切動態。來到《行在水上》(2013),我們的「看法」從倒影開始,《沙》(2018)中則從防波洞出發。蔡氏的鏡頭,乃至與其處在同位的觀眾之眼,既看玄奘,也看而建構出一個空間。台北、香港、壯圍、東京⋯⋯這些地方的街頭,建築物的空間感不僅是透過建立鏡頭生成,反而是在觀眾尋索的目光、定睛的凝視下,慢慢形成的。

蔡明亮《沙》(2018)
「慢走長征」系列並不只是透過將景框視為窗框的方式,讓空間通透,而更是透過一次次跳接中失效的連戲,讓觀眾的期待落空,進而必須一次次轉換目光,重新用不同角度看玄奘、用不同方式看玄奘所處的空間。也因為每一次的凝視都沒有盡頭,所以電影空間勢必與觀者所處的觀影空間產生互動,我們總是看著玄奘,看著看著,目光就「掉出」了景框,墜落在自身所處的空間。《金剛經》中,觀者的目光更明確地有一段從「跟著玄奘走出去」——「等不到剪接」、「等不到玄奘再入鏡」——到「於是將目光轉移來到跳動的電鍋上」的過程,這樣的「時差」,或是目光的縫隙,連結了行者與觀者的時空。是故,我相信透過觀眾的目光不斷再生成、躍動、交織,蔡明亮的「行者」系列仍將不斷擴延其所可能存在,並產生連結的時空。

蔡明亮《金剛經》(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