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卑鄙,但我终于知道了,那些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女人,她们究竟如何生活。
1.《孤独的池塘》 弗朗索瓦兹·萨冈
我对萨冈早有耳闻,但是等到再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这部短篇集是萨冈在四十岁左右写下的,但故事仍然轻盈,微不足道又神魂颠倒,感觉是写给一些特定的女孩们。所以我才会说自己再读萨冈已经有点晚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用“少女”或“女孩”来称呼自己,当我想象自己的时候已经是——那个女人。
我后来看《巴黎评论》,才知道萨冈在十八岁时就已经写出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你好,忧愁》,并且在出版后轰动一时。 当被问到怎么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这部小说的写作,萨冈是这样回答的:
就是简单地动笔而已。当时我有强烈的写作欲望和自由的时间。我对自己说:“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打算投身这个事业的很罕见。我将永远不会完成它。我当时没考虑文学以及有关文学的问题,仅仅想到我自己以及我是否有足够的意志力。”
“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是我在读萨冈的时候徘徊在脑海中的一个问题。我之所以感到遗憾,是觉得自己应该会迷恋这个人才对,可我没有。但我也忘不了她故事里那些漂亮的水波纹,以及无数断裂又缀连的时刻。是的,一切到最后都会重归于平静,就连破碎和死亡都是风雅的。这是萨冈。她的故事里充满没完没了的爱,“无聊女孩”说,我们一辈子跳舞。
2.《厨房》 吉本芭娜娜
这个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
这是《厨房》的开头第一句,看到读日语的读者说,极短的篇幅之内连续用了五个“我觉得”,语言风格简洁平实,带有显著的口语体色彩。所以我感觉芭娜娜读起来实在像一个成熟又雍容的女人,坐在厨房冰凉的地板上讲故事,但又不十分让人伤心、怨恨,她有一种温柔的魔力,让人依恋。但她绝不是软弱的,也不躲藏和遮掩,一定会无情指出现实和痛苦。
吉本芭娜娜可以说是和村上春树同一代或同一类的作家,他们都努力向世界文学靠拢。吉本隆明将这种文学的全球化称为“国际性”或“现代感觉”,芭娜娜则说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也就是说,这是顺其自然的时代的产物。她在写作上超越日本民族的局限,去洞察和挖掘人性中的相通的部分。
《厨房》讲述了一名叫作樱井美影的女子,在奶奶去世后孤身存于世间,从此只有在厨房的冰箱旁才能安睡,后来由奶奶关照过的田边雄一及他的变性人母亲惠理子收留,才慢慢从厨房走出了孤独。
3.《焚舟纪》安吉拉·卡特
我是在一个停电的夜晚一口气读完了《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都是很短小的故事,甚至可以接连念出好几个,所以印象十分深刻。后来我开始读《焚舟纪》,是严韵翻译的版本。我很少在意译者序,甚至傲慢地想,有些译者序就应该撕掉。但是严韵在序言里打动了我,她对安吉拉·卡特的评价、对翻译工作的评价,让我觉得很恳切。
在这幻象帐篷笼罩一切、梦境般自成世界的表演场,我们见到许许多多令人目眩神迷目不睱给的奇妙事物。而译者在这里可能暂时冒充了驯兽师,想方设法诱哄卡特生猛灵动犹如异域幻兽的文字排排站好,以一种难免有所改变、有所局限的秩序,试着将他们的绚丽毛皮和壮美姿容展现在观众/读者面前。当然,所有嘉年华游乐场共通的特点便是短暂、临时、无法捕捉勾留的狂欢,安吉拉·卡特以创作火力正旺的五十一岁盛年,太早回到——套句她可能会用的比喻——天上那个大马戏团,着实是令意犹未尽的读者/观众惋惜不已的惨痛损失;然而,比一般马戏团观众幸运的是,我们还拥有她留下的这些珍贵作品,每当我们打开书页,就能再度走进那玫艳魅彩的国度,看老虎熊熊燃烧,玫瑰似血散落雪地。
安吉拉·卡特究竟有多精彩呢,但即便你不知道,你光是看到这样一段文字在开头,我想你也会忍不住继续往下翻的。严韵女士为我们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带我们进入了carterland,感谢她。
4.《生活是甜蜜》李维菁
当我读到李维菁的时候,她已经离世了。如果是其他人其他作品,我可能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但是李维菁,我没有办法忽视她。所以我读《生活是甜蜜》,就像是故事里那个女人突然和戴安娜王妃对视了一眼,只是我得到的比这还要更多一些。
这本小说聚焦于艺术家身边的女性,大量引经据典地谈艺术,但实际上另有一处正在鲜血淋漓,是爱情。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一个细节,小说讲到女主角徐锦文去看牙医,嘴巴内部破了二十三个洞,“口腔内部凹凸不平满满的破洞溃烂,粘膜没有一处完整,伤口边缘泛白发炎”,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口腔伤势,我很伤心,并且感觉到痛,感觉到不久以后,我也会这样严重。
所以我离不开李维菁,我在她的小说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一直以来我所期待的人物。这很卑鄙,但我终于知道了,我想象中的一些女人,她们究竟如何生活。
5.《你的夏天还好吗?》金爱烂
我读书过于轻佻,一页书从段落的边缘往中间读,小字重新组合后跳进我的眼睛里。遇到不理解写得好不好的、不接受的,就是一堆散落的字。但是金爱烂真的写得太好了,隔着幻觉般的译文都能感觉到。最后一篇《三十岁》,我读完几页又放下,忍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在前面也造了这么多光怪陆离的梦,房子,树,巨大的坑,虫子,不知能否顺利分娩的女人,还有断电的屋子,不知生死的母亲,塑料袋收集的雨水,爬向地面。在最后一篇,她以一名三十岁女人的口吻给十年未曾谋面的不知名姐姐写信:姐姐,你好吗?不知道多久没叫你姐姐了。其实今天看到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姐姐,盯着看了很长时间。姐姐也只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姓什么,为此还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是吧?怎么会思念一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呢。
她写做护理和美甲时女人们,“像站在河边的小鹿一样虔诚地互相舔舐对方的鹿角,以及从指尖无限延伸的十个美丽的长角”。
从前看《鬼怪》,金高银饰演的女主角蹦跳着过马路,眼前的斑马线闪闪发光。在剧中,孔刘读到的那首诗,是金仁旭的《爱的物理学》:
那个紫罗兰一般小巧的丫头
那个似花瓣一般轻曳的丫头
以远超过地珠的质量吸引着我
一瞬间
我就如同牛顿的苹果般
不受控制地滚落在她脚下
我都快要能背下来了,从那时起,我才注意到韩国文学。但也是到了今年,我开始读金爱烂的小说,她把那些复杂的渺小的情绪统统承托下来,女人的身体,和倒下的树、汹涌的雨水相连接,再往下追赶,就纷纷消失了,并不突然地。(2020年11月1日)
6.《正常人》萨利·鲁尼
很可怕,萨利·鲁尼写的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普遍的感情生活,是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先看了同名电视剧,为男女主角的爱情神魂颠倒。小说看了第一遍,对作者有点误解,甚至有点生气。我现在回过头来看,恐怕是因为她的毫不留情,她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之所以难以接受,正是因为从中读到了自己枯燥无味的生活。
我摘抄几段在这里,你就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当时生气的我,实在是太可怜了,肯定就像照镜子一样惊恐。
早上醒来后,她在对面的枕头上把笔记本电脑打开,等眼睛适应矩形屏幕的光亮后,开始读新闻。她读关于叙利亚的长文,然后搜索文章作者的意识形态背景。她读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的长文,放大图片,读上面字号很小的配文。然后她通常睡个回笼觉,或者去洗澡,或者躺下来自慰,直到自己高潮。剩下的时间也是相似的流程,伴随些许差异:她或许会拉开窗帘,或许不拉;或许会吃早饭,或许只喝咖啡。她会把咖啡带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喝,这样就不用跟家里人见面。当然了,今天早上不一样。
康奈尔非常享受他们事后的聊天,对话经常会出其不意地转向,促使他表达一些从未有意识去形成的观点。他们谈论他正在读的小说,她读的研究,他们此刻所处的历史时刻,以及以当下同步观察这种时刻有多困难。有时他觉得自己和玛丽安像花样滑冰选手,即兴地讨论,如此熟练而完美地同步,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优雅地将自己抛到空中,尽管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却每次都能将她接住。
你没法骗自己说这种生活很有意思吧。真的太无聊了,无聊透顶的男女,就是你我他。我们时常在没有边际的大海里游泳,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里的念头也很庞杂,还时时刻刻在变化着,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7.《阿吽》向田邦子
我也是第一次读向田邦子。出版商会附注一两句这样的介绍:日本人的国民偶像,她生活的年代是日本人最为眷恋的昭和年代。日籍作家井一二三称向田邦子是“大和民族的张爱玲”。这让人有些厌烦,但可能也是为了帮助更好地理解向田邦子以及她的作品。但我的看法是,你从这个入口进去,然后投入故事,为它神魂颠倒之后,就要迅速地忘了这个入口,忘了“大和民族的张爱玲”。因为你已经认识向田邦子了,接下来你要继续下去,你会重新认识她。
《阿吽》是我在四五月份因病请假在家时读的一本小书,篇幅不长。我很少生病,但时常装病读书,囫囵吞枣。但是当我真正生病无事可做的时候,读书却变得仔细了起来。我为这个故事调动了很多感官,所以能够切身体会到其中人物细密、拧巴的感情。
對坐在神社鳥居前、分別張闔著嘴的狛犬石像,名字就是「阿」跟「吽」。「阿吽」意味著連呼吸都一致、如神獸狛犬般友好的情誼。
阿——吽,是佛教用语里的第一个音和最后一个音,有起始之合。是门仓修造与水田仙吉奇妙的友情,但中间又是什么呢,是水田的妻子多美。《阿吽》讲述的就是这三人之间极其复杂的情感关系。
8.《上海之死》虹影
当初看这本,是因为由小说改编的《兰心大剧院》遭撤档。如今再看到消息,说是终于定档了,将于10月15日上映,不过我兴趣已经没有那么大了。但在这里还是说一下《上海之死》。
我之前读过虹影《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绿袖子》。尤其是在《饥饿的女儿》,第一感觉就是这个作者真的太苦了。《K-英国情人》有点记不太清了,但好像这本书的争议比小说本身还有名。所以看到《上海之死》,我还是很震惊的,即便设置了那么混乱的时代背景,她的故事却可以这样轻——从我的评价标准来看,是好事。她有点浪漫。
我只有一次用这号码够着你,那是在你死的前两天黎明。好不容易有一个放假的日子,我坐在椅子上有点神思模糊:欠的睡眠还远远没有补足。你在电话那端,叫我看一眼天空。你说这刻天怎么蓝得不正常,可是你更喜欢下雨的天,使上海更加柔美,更加女性。
我掀开窗帘一角,雨在我们通话这一分钟停住了。我说,你朝街上看,就可以看见一个人。这个人好像从街底走出来,朝你走来。
你笑了,说过街的人成百上千,哪知道是谁?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要是人成天被政治拘住想象,我和你在这乱世之中,就很难走到一起。
这是从小说中抄录的一段,谁不想拥抱这样的爱情。“我长大就是为了看比萨斜塔倒塌”、“我可以舞到八千里路和云一起奔泻不停”,天啊,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
9.《马雁诗集》 马雁;
10.《全部都喜欢》金子美铃
最后是两本诗歌集,只可惜两位诗人都去世得非常早。马雁在2010年因病离世,才31岁。而金子美铃在26岁时就去世了,真是让人难过。
很巧,我并不是有意要将这两本诗集放在一起,但写到这里,却突然发觉它们似乎有共通之处。《全部都喜欢》是童谣,看起来像是孩子写出来的诗,经常被介绍给一些孩子看。但我很爱看,也推荐给我的朋友们看。马雁的诗也是“简单”的,在这本诗集附录里,她有谈到“简单”的问题,她认为这个世界上当然也有复杂的事物、复杂的道理,但显然“简单”的更多,她想要用“简单”的方式去讲述。大意如此。
除此之外,在最后她还谈到诗歌的意义(或许也不是,只有我个人这么认为):盛事的定义决定诗歌的方向和力量。通常理解,诗歌不能阻挡坦克,但起码诗歌可以给予一些安慰和希望。所谓众人为之而义成。义也有刈的意思,这盛事在此刻和杀戮有关,但通过诗歌,或许变成了美好的事情,而不是残酷。诗歌的确还不能阻挡坦克,这是诗歌的局限,但诗歌试图阻挡坦克,这是诗歌的宽广。
我也不是非常爱听诸如“意义”此类的话,但总感觉今天说这样的话的人已经很少了。她就算是这样一本正经,也并不讨厌。更何况她说出的,还是这样令人震耳发聩的话。像你的好朋友,写诗一直都是瞎玩儿,但有一天,她突然眼睛亮亮地说出一席怪话,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这样的人,也很可爱的。
而金子美铃,让人读起来高兴又伤心。但终于可以消除那种感觉:我最精彩的人生,在小学六年级就跟我一道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