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裡有我的名字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騎車回家的路上,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起自己不敢老,很順口的就自問自答起來。我說,因為怕宥認不出我的樣子。
前方路口閃起黃燈,我知道自己過的去,同時,心裡亮出一副聲音,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宥無論如何都會認出你,就算化成灰他都知道那抹灰末是你的眼睛。」我順利的騎過去了,停下的路段,等待的紅燈秒數雖長,但綠燈後便可一路到家,腳都不會再碰到地上。著陸後聲音繼續對話,我放在心裡想,自己如果可以決定身體燒成灰的顏色,那要搭配死掉時的季節嗎?我想宥死的時候,應該沒有想這些,死好像是手續繁雜的一項待辦事務,不停的從這個處室被調轉到另一個職稱的院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相同,但一定要蓋了院所的章,處室才能行動,死亡若是這樣,好像也不是件能輕易放上解脫這種貌似事不關己的字眼。我在想,我的死和宥的死,一定會是很不一樣的。
大概還有五到六秒的時間吧,我在心裡數算,準備轉動油門。天冷,老車容易熄火,一旦重新啟動,就又是一次紅燈等候。一台紅亮的大型車身靠近,面向我這一側的電子面板顯示這條路線的幾個重要接乘站,跑馬燈形式閃爍著用以提醒需要看見的人注意。色黃帶點金的字樣,在夜幕全黑的道路上,看起來像是星星,與我比肩在眼角的水平視線,但我沒有轉過去看,專注在眼前即將轉綠燈的號誌允許,話就被說出來了。
「沒有人會不認得自己的名字。」話被說的很慢,我一邊按著煞車,一邊啟動油門,矛盾的相互制衡著,不知道是不是許久前的車禍所留下的行車後遺症。我確認自己知道每個字在這個句子上的位置和意思,然後光速般的瞬間,完全明朗起這段對話裡,如果有一模糊不清的樣子,那其實是一雙一直盯著天空看的眼睛。
有一天,也是夜色全黑,時間雖不晚,但氣溫低的讓人以為是深夜。我走進回家必須踩踏過的巷子,每天都是一樣的路徑,我沒有別的選擇,唯有多靠向左邊或者右邊ㄧ點。我其實分不清左右,那天我走的是宥總是靠近的那一邊,他家要比我家的位置再往前走一點,可是他在一個平凡無奇的中午,日正當中的冬日裡,他停下腳步在我家前面。我看到他,那時我正在澆花,我灑了太多,水從磚縫間溢了出去。我看著一滴一滴我留不住的水流了出去,擔心會滴到行經的路人,雖然有五層樓的距離,中間或許會被風吹散,或是滴到一樓的遮陽板,但難保會有像宥這種正直不阿的水露,直挺挺的就從五樓壯烈的墜下。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宥在看我。
他在看我。他在同一個位置上只是變換角度與腳步,而不是離開的身體上,頭始終保持抬頭面天的樣子,來回五次以後,我確定他在看我。確定以後,更直接的明白是,他在找我,因為我們並沒有約定好,這個時間要一個在家樓上,一個在家樓下的彼此被看。他經過我家樓下,抬頭看我有沒有可能這個時候在陽台上,我在,我朝他揮了揮手,也晃了晃另一隻手上的水壺,示意我在澆花,我不知道他看到沒有,但他朝我也揮了揮手,笑了一下,融化了太陽以後,回家。
我在記憶中宥大致站的位置上,抬起頭看我家。新來的鄰居在自家陽台裝上遮陽板,但從樓下往我家望的風景,並不受視線的阻隔。但我發現要一眼看見有人在陽台上面,而且要認出是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陽台除了裝有鐵窗與遮雨棚外,還有每20公分間隔起彼此的柵欄鐵柱,從樓下往上看能清楚辨識出的能見度只有15%。但我看見了宥看見了我的瞬間,眼睛對著眼睛。
前一個路口綠燈了,和我所在的這個路口同頻切換至允許前行,但前方車多,往常都要等上個十秒,才能驅車移動。我的口罩在行經對面總是朗明著招牌屈臣氏綠的屈臣氏前溼了,那是個回憶很多的地方,和我身旁仍形影不離,但我無從在有意義的時間上搭乘的公車一樣,那是宥高中時的交通工具,儘管我搭的公車號碼跟他的一樣都是77,都是我們出生的年次,但方向不一樣。宥在未滿二十的年紀停下,而我目前仍持續再走。
公車輪徑摩擦起動的聲音,我的車也即將前行,我還是看了公車身側的跑馬燈一眼,我和宥上學搭乘的起訖站並未列在其中。那是一個很小的站,其中一側連預估公車抵達的報時器都沒有,但我們都知道那裡有一站,招手公車會停下,就像我們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向彼此揮手都被彼此收到了那樣,隱微但不被拒絕。
口罩底下的法令紋,被淚水沿著,明確的有了指稱。我怕是愈來愈老了,一些青春時並不懂的詞彙,現在有了鮮明的既視感。但我不怕老,我比較怕我忘不掉,忘不掉我怕宥認不出自己來的擔憂。心有了磨損,我怕宥的名字會淡去,到時他找的著自己嗎?
77的公車號碼,朝我閃了一下,恍神於車水馬龍的思緒,以及我整張臉都籠罩在那片金黃裡。我閉上眼睛想要穩住夜行的視覺,卻看見暗裡有光明亮的投照進我的眼,那是我的眼睛,我看向在樓下朝樓上的我招手的宥的眼睛。那裡也寫著一個名字,一個我認得的名字。
騎過秒數最長的紅燈大路,往回家的方向,視線逐漸隨風明朗。想著自己身體灰末燒成偏粉色系彩虹的漸層,隱沒在一朵雲也沒有的夜空裡。只發生在宥和我之間的事,也在世上只有一人知曉的我死後,一起煙消雲散。安心的朝夜抒發一口嘆息,但還是被口罩給擋回了給自己。在死掉以前,還要戴很久的口罩吧!不能不同意事實的無奈,比起宥在非常年輕的死,已是連皮膚觸覺都不起雞皮疙瘩的容易。停在公車停靠站的前一個路口待轉,熟悉的超市招牌依舊是老樣子的,在夜裡看起來慘白,但我不覺得悲慘的想起剛剛被放進心裡的明白。
宥認不出我來沒關係,我認得出他的心,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及,我們望向彼此的眼睛。
我停好車,在以前一起逛過的書店前面,現在是骨科診所了。我望著夜間安全照明打亮的方向,輕快的步起回家。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avatar-img
11會員
108內容數
想要有一個空間,放生活裡放不下的。 不是放不進去,而是放不下來。一直懸在心上,坐也不適站也不適,只好寫出來,像是把孩子生出來,看他歪圓皺扁,再決定要取什麼名字。 取名腎蕨,是紀念一次不被記得的生日,沒有被任何人想起,卻也不悲傷的,在得知花語是善良後,開心了一個下午,就當成人生禮物了。 以此命名我的書寫,當成第二份禮物
留言0
查看全部
avatar-img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吳愛栗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起初是自然的掌心面上,把撿到的第一顆放在正中央,隨著兩顆三顆的增加,手心漸凹,為了裝進更多,手背從外看上去逐漸變形成漏斗狀,沿著手臂形成支點,肘關節、上臂、肩膀,在鎖骨的地方停下,往前就是心臟了。意識到所挑選的每一顆石頭裡,都有一個在乎的名字,發現自己是有心的人的那個下午,心跳漏了一拍。
因為我是女兒,所以我做這些?意思是我不願意做這些,還是因為我是女兒,所以我必須做這些。因為我不做弟弟也不會來做?就算是如此,我也不用把自己帶入這個設定。我還是想錯了,我不是因為女兒的關係才做,而是因為我也想和媽媽在一起做很多事情,只是我不喜歡某一個面向的干擾而已。
起初是自然的掌心面上,把撿到的第一顆放在正中央,隨著兩顆三顆的增加,手心漸凹,為了裝進更多,手背從外看上去逐漸變形成漏斗狀,沿著手臂形成支點,肘關節、上臂、肩膀,在鎖骨的地方停下,往前就是心臟了。意識到所挑選的每一顆石頭裡,都有一個在乎的名字,發現自己是有心的人的那個下午,心跳漏了一拍。
因為我是女兒,所以我做這些?意思是我不願意做這些,還是因為我是女兒,所以我必須做這些。因為我不做弟弟也不會來做?就算是如此,我也不用把自己帶入這個設定。我還是想錯了,我不是因為女兒的關係才做,而是因為我也想和媽媽在一起做很多事情,只是我不喜歡某一個面向的干擾而已。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我夢到我看得到鬼,而且還用英文交談,我當時在做計程車要去租屋處 下車前發現有一個中年男子穿著西裝拿著公事包 坐在我左邊也要跟我一起下車 我問司機他是誰,司機沒搭話 後來發現只有我看得見他 我問他是不是鬼 他說是 我問說為什麼只有我看得見他 他說我們是同磁場的人 我們頭上光圈的顏色一
Thumbnail
  猶然記得當初相遇的畫面,我像是初生之犢般闖進博覽會
Thumbnail
我們下山的時候D靠在我身上,全身異常冰冷,然後又好像開始在念甚麼了,我們只好又停下來,看一下他的狀況,只是他好像昏昏沉沉的,也聽不清楚他在說甚麼,我們也只好繼續上路,先下山再說,可是奇怪的事又開始了,這條路的路燈每隔很遠才有一盞,而且有些還快壞快壞的樣子,一閃一閃的,感覺很不對勁。 可是下山的路就
Thumbnail
一位失去呼吸心跳的無名氏,他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竟然是我陪著他...... 你,可曾想過你闔上眼的最後是什麼光景嗎?
那天後知後覺地發現對你的心意,是我們快要各赴未來的日子。那日午後,無風無光,既沒有刺目的光芒,也沒有呼嘯的狂風。我把我的秘密,我深藏在身後的黑暗赤裸裸地展露在你面前。   害怕、緊張、失落,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在此見你的時刻。“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還清楚記得你講話時,那雙隱約紅色的眼眸。
「說起來,你們兩個都姓林,還是本家呢,呵,真是緣分喲。」 哦好的,他發現了。 就是有點陰陽怪氣。 我終於在他連環的質問下回過了神。 強按住砰砰亂跳的心臟,我伸手把他從我身前推開。 許濯的表情不太好看,深邃的黑眸像是在控訴我爲什麼推開他。 我沒敢過多地直視他的眼睛,我怕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些不
我害怕看到那雙眼睛,裡面倒映著我不願面對的所有真相
Thumbnail
「嘿!夏天,我在這裡~~」老湯在我家巷子口,拉下車窗,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老湯如同陽光般一樣耀眼,照進我的眼睛裡,我不禁的瞇了瞇眼睛,想減緩這突然投射來的的亮光。 ... ...
Thumbnail
醫護人員到家裡,經過一系列檢查與搶救後,宣判已無呼吸心跳, 死亡時間大約凌晨三點,那一夜我就在他們身邊, 跟著他們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待到下午一起等待結果, 一起期望又一起失望,一起哭的悲愴後一起落寞的回家。   在車裡看著窗外接近傍晚的黃昏,昏紅色的夕陽灑進車裡, 窗外的
我夢到我看得到鬼,而且還用英文交談,我當時在做計程車要去租屋處 下車前發現有一個中年男子穿著西裝拿著公事包 坐在我左邊也要跟我一起下車 我問司機他是誰,司機沒搭話 後來發現只有我看得見他 我問他是不是鬼 他說是 我問說為什麼只有我看得見他 他說我們是同磁場的人 我們頭上光圈的顏色一
Thumbnail
  猶然記得當初相遇的畫面,我像是初生之犢般闖進博覽會
Thumbnail
我們下山的時候D靠在我身上,全身異常冰冷,然後又好像開始在念甚麼了,我們只好又停下來,看一下他的狀況,只是他好像昏昏沉沉的,也聽不清楚他在說甚麼,我們也只好繼續上路,先下山再說,可是奇怪的事又開始了,這條路的路燈每隔很遠才有一盞,而且有些還快壞快壞的樣子,一閃一閃的,感覺很不對勁。 可是下山的路就
Thumbnail
一位失去呼吸心跳的無名氏,他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竟然是我陪著他...... 你,可曾想過你闔上眼的最後是什麼光景嗎?
那天後知後覺地發現對你的心意,是我們快要各赴未來的日子。那日午後,無風無光,既沒有刺目的光芒,也沒有呼嘯的狂風。我把我的秘密,我深藏在身後的黑暗赤裸裸地展露在你面前。   害怕、緊張、失落,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在此見你的時刻。“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還清楚記得你講話時,那雙隱約紅色的眼眸。
「說起來,你們兩個都姓林,還是本家呢,呵,真是緣分喲。」 哦好的,他發現了。 就是有點陰陽怪氣。 我終於在他連環的質問下回過了神。 強按住砰砰亂跳的心臟,我伸手把他從我身前推開。 許濯的表情不太好看,深邃的黑眸像是在控訴我爲什麼推開他。 我沒敢過多地直視他的眼睛,我怕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些不
我害怕看到那雙眼睛,裡面倒映著我不願面對的所有真相
Thumbnail
「嘿!夏天,我在這裡~~」老湯在我家巷子口,拉下車窗,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老湯如同陽光般一樣耀眼,照進我的眼睛裡,我不禁的瞇了瞇眼睛,想減緩這突然投射來的的亮光。 ... ...
Thumbnail
醫護人員到家裡,經過一系列檢查與搶救後,宣判已無呼吸心跳, 死亡時間大約凌晨三點,那一夜我就在他們身邊, 跟著他們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待到下午一起等待結果, 一起期望又一起失望,一起哭的悲愴後一起落寞的回家。   在車裡看著窗外接近傍晚的黃昏,昏紅色的夕陽灑進車裡, 窗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