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1/14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初嘗溯登〔下〕—塔次基里上黑水塘,那衝撞著生命極限的刺骨洪流

D2—天堂與地獄的交界
遲來的陽光才正要照亮整片溪谷,催促著略顯疲憊的身軀,我們履行昨日的諾言,起身上路。自溪右繞過深潭,原先深邃的谷地豁然開朗,和煦陽光照耀在右側的斜壁上,雪白的纖細流水撫著黃褐的岩面絲絲滑落,勾勒出一幅錯落有致的幾何圖騰,與岩石交錯的紋理相映成趣。
前方的河道如天堂與地獄的交界般一分為二,明媚的朝陽照耀著右股的開闊河床,通往奇萊北峰,隱身於陰影之下的左股則深深探入那陰鬱崢嶸的峽谷,直抵黑水塘山屋支流。望著不可多得的暖陽無奈慨歎,繃緊神經,我們逕直向陰森冷僻的左股行去。
光滑的山壁倏地向中間夾擠,河道霎時限縮到僅剩2米寬,頂上的林木張牙舞爪的吞噬著僅存的藍天。強大的流水經年累月地消磨著溪床與山岩,曾屹立不搖的岩石變得圓滑柔潤,凹凸有致的峽谷使來者別只得硬著頭皮前進、抑或是認栽後退。
陰森幽暗的第一峽谷,回憶起來仍感到嚴寒難耐。
陰森幽暗的第一峽谷,回憶起來仍感到嚴寒難耐。
溪右的落腳處停在一處約莫1.5米的河道落差前,清澈水下的石頭上,鮮明顯現著流水雕刻出的滑溜曲線,落差下方形成的水潭表面泛著層疊白浪,碧藍的溪水在白影閃動下顯得更加耀眼。開繩確保後,小先再度先鋒攻擊,踩過覆滿白沫但水深其實不到腰際的狹窄河道,隨即沿著山壁的凹處向上游挪動。穿著溯溪鞋的腳尖頂在光看就令人不敢恭維的微小腳點上,穩穩蹲下後抽出岩錘、敲入岩釘、掛上快扣,並再度拖著繩索向左橫移。
「可以過來了!」靈巧攀爬至落差之上、架好了固定點的小先向我們喊到。
張腿越過冰冷的流水,緊抓著繩索死命一扯,堅決讓上半身碰到任何一滴的冰水,雙腳應聲踏上了傾斜內凹的左岸岩壁。橫渡的路徑微微向上傾,不想讓體重全掛在繩子上,仔細找尋紋理間的凹缺處落腳,謹慎地挪動著身子。右腳踩住牆上突起的穩固平台,重心緩緩下沉,左腳向下延伸探尋著下方拇指寬的突起,輕輕踩住後橫向拉緊繩索側拉,再將右腳交叉、頂住左側略高一階的岩片。邁出左腳、身體轉正,至此整段岩壁橫渡的難關已盡數通過,扶著主繩輕鬆愜意的躍入落差之上的河道。
小心翼翼地在岩壁上坐點、出腳。
俯身收拾好繩索,才舉頭向上游看去,下一道阻礙就已近在眼前。峽谷在此處迅速拔高、並再度收窄,深幽的河水在狹長的谷底匯成一抹深藍的色帶。再度開繩,小先戴著白色頭盔的身影劃過白花花的水面,由右向左切上了深谷盡頭堆積的巨礫。呆望著湧動的深水區,這次終於無處可躲,只能縱身躍入刺骨的冰藍。兩腿用力打水、雙臂使勁拉扯,我奮力朝著湍急處游去。低溫帶來的鈍重感自末梢迅速擴散,一步步冷卻四肢、軀幹、最終狠狠砸向大腦深處。
求生的本能迫使身體以最快的速度溜上岩石,冷卻麻痺的神經系統仍在努力重啟,舉頭張望,峽谷外的陽光已在咫尺之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掛在背包上的溫度計,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小小透明管上,嫣紅色的液面停在了數字11處,太陽穴頓時感到一陣毫無預警的抽痛...
確保後方的兩位學長上岸後,4人轉身迎向峽谷外和煦的暖陽,一鼓作氣竄出幽谷。溫暖的日光灑落在身上,撫平了方才劇烈起伏的心跳,澄澈的流水也似乎可愛了起來。披著蔚藍的天穹,我們沿著溪岸不斷攀爬、穿梭,盡情享受著難得的暖意與高山溪流的獨特地貌。貼緊溪左岩壁前行,左側的潭水越來越深,依偎著的山崖在前方畫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隨後消失在兩岸交接處的白浪中—第二道峽谷的入口儼然佇立於前。落差處噴濺的水花後方,溪流向右急轉,龐大的力量將左岸凸出的岩石硬生生削成薄片,位在攻擊岸的右壁則磨得光滑。
碧藍的第二峽谷入口處深潭,與備妥繩索蓄勢待發的強大領隊。
綁上繩索,依舊是小先率先攀上那優美彎曲的岩牆,流暢地移動到牆面盡頭的銳利轉折。可就是這麼一個伸手可及的轉折,便令人吃上了不少苦頭—狹窄的河道將力量集中於一處,轉折下方的溪溝深深刻入地表,一旦越過了落差終端的岩塊後便再無立足之處,只能強行翻過形成銳角的岩壁凸起。費了好一番力氣、甚至意圖嘗試Pogo的動作後,攻擊手的背影終於緩緩消失在岩壁後方,亮粉色的繩索穩妥地扎穩於視線之外的溪谷。
緊握著繩索將自己拖過冰冷長潭,腰上繫著的短繩讓自己得以在水流沖擊下穩穩踩在轉折的落差前端的岩石,探頭張望向右轉去的河道。緊依著左岸的岩壁,一塊同樣被割成片狀的巨石緊緊嵌在了岸上,雙手扒住上方的裂隙、翻身掛腳, 再輪流將雙手向前交換,終於抓到了被扁帶一圈圈纏住的固定點。前方的危機尚且解除,但此時腳下的岩石仍嚴重傾斜、難以立足,只能將吊袋上的短繩勾住固定點,半吊掛在牆上。
三個菜鳥盡其所能的嘗試通過眼前滑溜的岩壁。
懸空掛在水面上收好主繩,前方的小先早已帶著輔助繩突破了那波濤滾滾的河段,坐在峽谷出口處的巨石上向下俯瞰。藉著主繩的輔助,包含自己在內的後方三人順利貼著左岸的斜壁來到峽谷終點前一處大落差前的滑坡上。避開水勢奔騰的右側,將背包掛在胸前,仰仗著纖細的繩索向上攀爬,太陽再度露出微笑、天空再次蔚藍,歷經整整2小時的折騰,我們終於走出了這短短百米的峽谷。
雖已平安走出峽谷,可狹窄的河道卻尚未完全舒展,兩側的山壁堅決地向上延伸著,唯陡峭、光滑的程度不如先前路段。攀上右岸滿布苔綠的巨岩,再以輔助繩垂降回到溪谷,前方終於出現較為平坦的空地,早已餓壞的眾人紛紛掏出午餐,狠狠的休息了近一個鐘頭。
連續兩輪的峽谷地形,花費了比預期長上不少的時間,體能消耗更是異常劇烈,面對上游連續的曲折地形,為了趕在天黑前抵達目標匯流口紮營,我們再度啟動高繞模式。沿左岸一路向上游走著,腳下的岩石越堆越高,最終來到一處崩塌的傾斜岩壁腳下。滿布碎石的崩塌地左上方,裸露的山壁長著一叢叢的芒草,勾搭著些許深褐色的松針,15公尺高的頂端則是一片蓊鬱的森林。
踏上鬆散的碎石崩塌,腳下的石塊隨時都在鬆落,可大概是這些日子以來走多了探勘路、崩塌地,對於這種往上三步下滑兩步的路況,謹慎規謹慎,卻早沒了以往的惶恐。橫渡崩壁來到裸岩之下,我們扣上Jumar上升器,順著攻擊手架設的繩索吃力地向上攀登。
眾人尾隨攻擊手的腳步,推著Jumar攀上陡峭的山壁。
柔軟的松針鋪地、優美的針葉林相,唯獨傾斜45度的陡坡,壞了這舒心的風景。隨著腳步往上,山崖蔓生的芒草就愈發猖狂,林間的空地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執拗挺拔的蒼蒼芒海。奮力推擠著鋪天蓋地的芒草桿,想強硬的在山林裡留下我們的足跡,回頭一望卻發現來時路早已湮沒在深綠的野性之中。
跟著山稜的曲折切到稜左,凹谷對面是開闊乾淨的陡斜坡地,且看似有獸徑腰繞而過。抓準高度,我們踏著草浪橫切而過,極為陡峭的坡面約呈70度,來時煩人的芒草成了唯一穩固的腳點。右手大把抓著芒草做平衡、兩腳交替踐踏著強韌的植物基部,我們真如「踏浪」般地「飄洋過海」,切上了凹谷中段空曠的陡坡處。
好不容易乘浪上岸,峭壁的考驗卻尚未結束,沒了植被的支持,空蕩蕩的陡坡成了寸步難行的危崖,側身踢著步伐,步步為營的繞過凹谷、接上獸徑後,心中的大石才得以稍稍下沉。自林間張望下方的溪谷,水花片片的複雜地形已被拋諸在腦後,選了一條相對較緩的凹谷,身軀疲憊但心情放鬆地回到溪床。
此時的我們已位在塔次基里相當上游的位置,水量開始變小、溪谷也開始橫向發展,滿地堆疊的巨大岩礫正是上游河段最明顯的表徵。不斷面對地形、在陡峭的山崖上橫渡、高切、低繞,我本就算不上優異的體能早已油盡燈枯,只能無神地跟著隊伍前進。
「山羊!」
拚命用氣音引起大伙的注意,前方的隊友指著遠方亂石堆上一個咖啡色的小點,發直的雙眼努力在上游聚焦,終於辨認出那粗壯精幹的身影。說來也怪,登山2年多來,除了上回在七彩湖「有機會」親眼見到水鹿之外,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其他近距離接觸這些有蹄類動物的機會,這次終於讓我親眼看到了一回。
遠遠與牠四目相交的瞬間,我便深深感受到這與平時在自動相機照片裡看了無數次的身影之間,那極其巨大情感差距。水亮的雙眼深邃有神地筆直看向4位怪異的訪客,彼此之間相隔了約莫50米的距離,卻能清晰地感受到牠正活生生的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此時此刻,正活生生地向我們試探著。牠再也不是只存在於照片中的遙遠傳說,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在眼前呼吸、脈動的生命。
眼看牠似乎沒有移動的意圖,我們盡可能安靜地往左走去,再度抬頭,牠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心裡仍留存著短暫相遇的悸動,我們越過了方才牠所站立的亂石坡,來到一處平坦的河岸灘地。靠近流水的空地寬敞乾燥,下游的溪谷寬大和緩,幾乎稱得上是一處完美營地。決心不再往前推,今日最後一次的放下背包,將所有地形、險阻拋在腦後,唯一阻擋著我們的,僅剩明日的上切路段。回頭向下游方向高遠的山脊看去,合歡北峰的反射板閃爍著銀光,有如輕聲告訴著我們,文明的世界已近在眼前。
營地旁的優美溪床,遠方的稜線上閃爍著合歡北峰反射板映照出的光芒。
D3—是的,我果然還是討厭箭竹...
清早炊煮、拔營,乾爽的營地雖在溪邊卻沒有任何反潮,整張天幕乾乾淨淨,整裝起來心情特別愉快。再度蹦著亂石向上游走去,很快便在溪左的陡坡上看到那穿梭於碎石與植被間的細小流水,順著這條小溪溝一路上切,黑水塘山屋正躲在那片深不可測的密林後方窺視著。
拋下裝備,我們空手繼續上溯,前去探訪那絕大多數人僅能從滑雪山莊遙望的60米大瀑布。層層堆疊的岩理向上攀升、直指天庭,噴濺的水霧從頂端中央的凹缺處傾瀉而下,隨風在空中繪製出一幅幅僅存在一瞬間、卻也因此獨一無二的飄渺圖樣。巨大的水量猛力砸落,與下方的潭水撞出陣陣橫向飄散的噴流,雷鳴般的聲響不斷衝擊著我們渺小的靈魂。
愣愣地仰望了數十秒,身體仍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除瞠目結舌再無更好的註解。回過神來,學長已經站上水潭前方的大石頭,一行人架好了手機在此幾近瘋狂的拍下了無數合照,或許唯有如此,才能夠稍稍釋放那撼動全身的浩瀚。
高聳入雲的60米瀑,人類站在底下竟顯得如此渺小。
歡笑著回到匯流口,沉重的裝備掛回肩上,深深與塔次基里做最後道別,轉身走上山壁。亦步亦趨地跟著細微的水流向上攀爬,身旁的地貌越來越破碎,鬆散坍崩的碎石再度現蹤。舉步、試探、落腳、滑動、止步,滑動的土石終究會在逐漸施加的壓力下緊緊扣住,形成短暫存在的腳點。穩穩爬上了仍在持續鬆脫的碎石坡,回頭往那乘載了萬千回憶的溪谷看上最後一眼,我們隨即一頭栽入坡頂潮濕惱人的濃密箭竹林。
最後一次自崩壁回望塔次基里,謝謝他給了我們這麼富足的回憶。
鬱閉的箭竹肆無忌憚地在林下生長,毫無路徑的陡峭上切,只能由我們自個兒闖出條路來。潮濕鬆軟的地表、茂密黏人的竹葉、隱匿而刺人的荊棘、與不時冒出的倒木,此呼比應地共演出一段長達數小時的刁難戲碼。沒有陽光、沒有足跡、沒有參考點,時間的流逝緩慢異常,唯一驅使著我們持續向上的,只剩手機上不斷增加的海拔數字。
穿出最後一段高過頭頂的窒密箭竹,遼闊的視野裡映滿天空美麗的青藍,周遭的箭竹隨仍茂盛,高度卻僅達腰部,一條乾淨清晰的泥土路深刻其間。近乎狂喜地快步向前,寬敞的空地與鐵皮山屋可謂當下的最佳犒賞,歷經2天的搏命跋涉,我們終於登上了通往奇萊的廣闊稜線!
褪去衣物曬起日光浴,滾水噗嚕噗嚕地冒著泡,香氣四溢的泡麵在舒爽的陽光下彷彿更加美味。品嘗著溯登成功的甜美,我暫時忘卻一切,純然地快樂著。奈何這得來不易的快樂並不長久—氣力放盡後的身軀,面對短短3.7k的回程路可真吃足了苦頭,平常輕易就能快速走上的斜坡,如今卻簡直比登天還難。拖著沉重的步伐,燃燒著僅存的意志力,似乎回憶起初次登山時那股力不從心的酸澀。
來往的遊客投來驚異的眼光、和善的山友詢問著彼此的行程,熟悉的光景在蒙上了前日種種所構築的濾鏡後,竟顯得有些溫馨討喜。微風吹過廣袤原野、陽光掠過起伏山嶺,把握還能輕鬆漫步的下坡路段欣賞著高山風光,遠遠的腳下是我們曾揮灑著熱情的猙獰深谷,初次的溯登將在此結束,可或許這暫時的結束,終將牽引出另一趟翻天覆地的冒險。

後記—
植村直己曾言道:「夢想的實現會牽引更多的夢想。」從一年前便將溯登南湖大山視作夢想的自己,如今終於在貴人的帶領下,完成了此生首次的溯登體驗。旅程的結束絕非結語,而更應該是下一次冒險的引言,深刻入骨的溯登之旅徹底打開了自己對於溯溪的嶄新認知與憧憬,深切期許能有機會進一步深入溪谷的領域,領略更多傲人的激流深谷。
不足:
不諱言的,本次行程已遠遠超過我們的能力範圍,從頭到尾都是由領隊小先一手包辦,照顧著我們的安全、並突破所有困難地形,自己能做的事情實則極為有限。或許這正是他的打算,但技能、經驗、以及思維上的嚴重不足,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今天我們有機會初嘗溯登的滋味,下一步,大概只能是增強自身技能、努力成為隊伍中更有用的存在了吧。
驚奇:
行程中瑰麗多變的景致、高山溪流的嚴寒、架繩與攀登技術的展現,無一處不讓我無比驚奇,彷彿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眼前敞開。塔次基里的峽谷,平心而論,絕對是自己目前所見過最美的溪谷之一,可其難度與領隊優異的技巧,更是令我嘖嘖稱奇,只能說有機會領略到這樣的地貌與技術,實則是三生有幸。
經驗:
身為登山社的一員,平時主要仍以登山行程為主,近期開始加入的探勘路線豐富了路線選擇與狀況處裡的實作,每次的旅程都讓自己的經驗更多一些。這趟行程恰如前述—遠超過自己的能力,但如此所帶來的經驗增長,我相信將是極其顯著且珍貴的,不論是隊伍管理、行進模式、以及度過各種地形的經驗,在本次的行程中獲得了相當的累積。
感謝:
由衷地感謝領隊小先,甘冒風險、且願意花時間帶領我們這些溯溪經驗不足的人,讓青澀的我們也能體驗溯登的樂趣與台灣深山溪谷的驚艷。我曉得自己在溯溪方面的努力與學習根本不足掛齒,能夠有這次的經驗,大概真的是來生燒了三輩子的好香。也期許接下來的自己能不枉領隊的期待,將這次經驗作為未來持續探索溪流、了解溯溪的良好敲門磚。
結語:
塔次基里著實是一條絕美且清幽的溪流,但難度與風險遠非目前的我所能承擔的,有幸在這樣的狀況下完成了人生首次的溯登,興奮感動之餘,更是滿滿的謙虛與感激。溯登的路還很長,台灣的溪谷也仍有太多自已不知道的秀麗所在,希望以本文為序,成為自己下一個溪谷新篇章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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